16 悲傷的童年

悲傷的童年

楊森是注定要成為警察的，他的父親是江德市公安局分局的局長，他的爺爺亦曾是。作為家裏唯一的孩子，楊森被寄予了很高的期望，父母長輩對他的要求也異常嚴苛，他注定要獨自背負起家族的命運與希望。楊森的父親本身就是一個十分自律且嚴格的人，從事警察工作的35年裏，他從沒在任何場合遲到過，從沒在任何任務中退縮過，盡管成為領導後酒局不斷，他也一直将體重維持在75公斤上下，波動不超過2公斤，他認為這是身為警察的自覺。作為一名公安局的局長，楊森的父親自有威嚴，他能快速洞悉案情、人心，手段雷利果決，從不拖泥帶水，這是他可以保持常勝的武器。楊森繼承了父親的聰慧、嚴謹，以及堅毅的性情和自律的上進，這些促進了他職業生涯的良好發展。然而父子二人對外展現出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形象。父親堅毅果決、沉默冷峻，自帶強大、不可侵犯的氣場，而楊森正好相反，總是面帶微笑，處事圓滑和緩，知禮知節，是個老好人形象。這一點不同，來自于他早逝的母親。楊森的母親出生于書香世家，從小耳濡目染，氣質知性優雅，待人接物和氣溫潤。嚴父慈母，這是很多傳統家庭向往的完美模式。基于父母出衆的基因與優良嚴格的家庭教育，楊森從小就才思敏捷，自信通透，學習成績自不必說，人際關系也處理得很好，長輩都對他寄予厚望，同齡人更多的是羨慕或嫉妒，甚至是畏懼、巴結。總之，楊森是一個完美的“別人家的孩子”。

當然世事絕不可能圓滿，如果它真的呈現出一派完美的景象，那大抵有什麽不好的東西藏在後面，越是完美的事物，其後的陰影就越不能為人所知，這幾乎是一條鐵律。換句話說，楊家美滿表象的背後隐藏着的東西，足以讓一切美好消失殆盡。

确實如此，維護公義的公安局局長其實是個施虐狂，經常家暴他的妻子。如果你問他成為家暴者的原因，那無疑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大概是從我父親那裏學來的吧。”是的，楊森的爺爺也是這個德性。只不過他已經過世，恐怕無法再從他口中得知成為施暴者的原因，但大概也會是從自己父親那裏學來的吧。楊森的父親對自己的爺爺還保有些童年記憶，他會同意這樣的說法。這是一場罪惡與暴力酣暢淋漓的遺傳接力！

那時楊森年紀小，并不知道這些事情，父親會避着他動手。但當他年歲漸長，便隐隐察覺到了大人們在背後耍的把戲。很多次，他都假裝睡着了，然後偷偷溜到父母卧室門口聽裏面的動靜，有時門會開着，他透過縫隙會看到房裏的畫面。爸爸總是在打媽媽，有時是徒手，有時是用鞭子，有時就用随手抄起的東西，媽媽總是穿着一身大紅色的睡裙，塗着大紅的指甲，散開長發，忍受着這些毆打，她嘴裏會塞一塊兒毛巾之類的東西，盡量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媽媽的後背已經布滿了傷痕，青一塊紫一塊，皮開肉綻。小楊森的內心受到很大的震驚，他本能地想沖過去保護媽媽，但礙于爸爸的強大暴力威懾，他不敢。楊森的認知僅限于此，他還不知道什麽是善什麽是惡。

母親很想離婚，可是她做不到，丈夫和公公都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他們向來注重顏面。當初這場婚姻，更多是雙方長輩再三權衡之後的結果。婚後娘家人也不願過多插手楊森母親的事，從嫁人後她基本上處在了孤立無援的地位。天性中怯懦的成分讓楊森的母親最終妥協，她在心裏默認了自己的命運。只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折磨畢竟還是會讓人崩潰的，母親漸漸瘋癫了起來，性情變得扭曲。但她從不敢對外表現出來，只在家裏發瘋 。起初，楊森的母親只是恨自己的丈夫，慢慢地，那些毆打、虐待打破了她的心理防線和道德底線，她開始轉移無法言明的恨意，轉向家裏唯一的弱者，她自己的孩子。她會故意冷落、嘲笑楊森，動不動向他發脾氣，用兇狠、輕蔑的眼神瞪着他，讓他穿上大紅的裙子，化妝，打扮成女孩的模樣，讓他跪下，用手掐他、擰他，就像自己丈夫對他那樣。楊森吓壞了，為了不體驗那些恐懼，楊森開始接受恨意和罪惡，把這些折磨當成了一種習慣，一種正常的事情，甚至有時他還會主動招惹母親來體驗被虐待的快感。也許在孩子的心裏這些也是一種愛。

與母親的關系是他心底最隐蔽的秘密，然而他也很清楚，父親是不會允許這種關系存在的，他最看重顏面。出于對父親暴力和威嚴的恐懼，在父親面前，他不得不扮演一個成績優異、待人和善、能力出衆的合格繼承人角色。

父母造就了楊森的黑白兩面。兩種能量的不斷沖突讓他失控，白天越是和善親厚，晚上越是憤怒扭曲，只有和母親扭曲的關系可以緩解這種矛盾。沒有人看到真正的楊森，每個人看到的都是他們期待中楊森的樣子。楊森是注定要走上邪惡這條路的。

小學畢業那年楊森的媽媽去世了，對外宣稱是突發疾病而亡。楊森沒有因失去母親而痛哭流涕，他只是覺得心裏的秘密再無人分擔，他失去了體驗那種極致快感的途徑，世界一下子變得枯燥空虛起來。随着成長，楊森的力量開始變強，開始掌控自己的人生，他發現可以不再壓抑內心的沖突，可以去做一些事情緩解痛苦而不被他人發現，比如殺死一只流浪貓或流浪狗，比如偷偷地在別人飲食裏放點髒東西，比如偷個東西，看別人着急又無可奈何的樣子。他從開始享受自己受虐發展為享受看他人受虐，內心因此又被填滿，楊森很為自己驕傲。

這些年裏，沒有人看透過他的“詭計”，所以他一度認為自己是最聰明的人，直到葉深未的出現。

楊森遵從父親的安排順利考取了警校，他從不辜負父親的期待，做人辦事總是井井有條、滴水不漏。為了做到這一點，他可以隐藏自己的實力，考試、比賽很少拿第一，為了平衡人際關系、掌控全局，十分懂得取舍之道。他倒也不覺得自己委屈，畢竟他有“施展才能”的渠道，在那個領域，他從未遇到對手。十八歲成人那年，楊森送了自己一個大禮，他生平第一次嘗試了殺人。那些小打小鬧的事情已經無法再滿足他，他開啓了更高級別的“樂趣”。第一個目标是個獨居老太太。他觀察了老太太很久，了解了關于她的一切，直到胸有成竹。老太太身患重病，已不久于人世，楊森把她設計成跳河自殺的樣子，還模仿她的筆記寫了一封遺書。這不可謂不是一次冒險的嘗試！楊森內心也沒不全無壓力，行兇的前幾天一想起老太太他還是會全身顫抖，但那種極致的快感和滿足感讓他着迷。随着死亡被定性為自殺，他內心那點擔憂也完全消失不見了，他覺得自己又進步了。随後數年，他依然悄無聲息地做着這樣的事，哪怕是考上了警察學院，哪怕是成為了一名真正的警察，他的習慣依然沒改變。

這種極致的滿足感終結于他知道自己在被人庇護的那一刻，原來從他第一次殺人起，就被人盯上了，對方比他強大、有能耐，還比他更瘋狂。真正讓楊森收手的是葉深未，葉深未心心念念十年前的那些自殺案，其實都是楊森設計的。患癌青年失去希望溺死在自家浴缸、孤寡老人用煤氣不當被炸死、抑郁症患者死于安眠藥加酒精中毒，這一系列案子大概七起，不管怎麽看，這些設計都完美無缺，楊森始終想不通，葉深未究竟是從哪裏看出他們不是死于自殺的！不過這算是一種失敗，楊森欣然接受這一點，他有了一個更有趣的想法——在葉深未眼皮子底下動手，還要讓他看不出一絲端倪。基于此種想法，他停止了殺人，申請調到葉深未所在的警局，畢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只不過，有一點他怎麽也沒料到，那就是他真的和葉深未成了朋友，最好的朋友。楊森自己也覺得可笑，那個邋裏邋遢、沉默孤僻、驕傲自負，到處得罪人而不自知的遲鈍又幼稚的男人竟然走進了他的內心！葉深未就是有這樣的魅力，他有情有義、不計較，讓人忍不住靠近，這源自于他的赤誠、簡單、勇敢，內在像個太陽一樣給人溫暖、力量。從葉深未身上，楊森第一次感受到他缺失的東西。在這十年的時間裏，這股新注入的力量一直在沖擊着他內心頑固破舊的城堡，幾番波折，它幾乎要倒塌。

本來楊森想，能一直這樣看它倒下去也沒什麽不好。只是，他忘了，既身受庇護，也注定身不由己。楊森最終決定再做最後一次。如果真的能過了這關，那從此他真的會收手，安心當葉深未的副隊長。對此，他是有信心的。只是事情還是發展到了現在的地步。那天，楊森看到葉深未和陳小宇陷入絕境，還是忍不住出手相助。應該就是從那一刻起，一切都開始失控，他不知道該不該後悔，不過他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到以前那個冷血的樣子，也回不到副隊長的位置上。生命中第一次出現對過往的悔恨，他厭惡自己，無比的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