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平安

平安

第二天上學時，季音一改平常的漠不關心，跑去高三樓打聽有關顧歲的事情。

季音從一個同班學姐裏知道，顧歲成績名列前茅，已經獲取了高校保送名額。他在校曾名動一時，很受歡迎，但季音沒關心過年級裏的事，自然也就錯過。

顧歲拿過長跑冠軍，此事不錯。

學姐還給她指方向:“吶，學妹，你去榮譽欄前面來，去年的運動會照片還在呢。”

“話說顧歲突然休學了，我們都不知道為什麽，可能因為被保送了，也不用來學校了。”

“聽說他家裏很有錢的，妥妥天子驕子啊，太羨慕了，以後應該出國吧？”

季音感謝了她指方向，就沒回答後面的八卦。

沒人知道，真正的顧歲，再也熬不過這個春天。

季音順着榮譽欄找，果然看到了顧歲的面孔。

少年奔跑過後，滿身大汗淋漓，眉眼盡是肆意朝陽的笑。

他身側抱着獎杯，長相漂亮輕狂，笑裏光芒恣意，只許人間風華正茂。

她看着看着，指尖不自覺地撫上牆上的照片，淚水也慢慢模糊了視野。

顧歲的身體每況愈下。

他變得越來越瘦，整個人蒼白得像弱不禁風的白紙。但每次看到季音，他唇角還是會翹起那一絲弧度，溫柔不減。

季音每天放學都跑去看顧歲。季蓉那邊的事麻煩也多，畢業班也學習緊張，她回家都晚了幾個鐘。

Advertisement

季音不能做什麽，只有默默陪伴在顧歲的身邊，為他削點水果吃。盡管這些有的是人做，就算不削水果，也執拗地待在他身邊。

她來之前都沒見到過顧歲的親人，時間錯開很好，顧歲的家人大都是早上來，季音下午來。

直到某個黃昏，她一如既往來到療養院，發現顧歲的病床前站了好幾個人。他們個個氣質不凡，長相裏隐隐看得出和顧歲有幾分相似。

顧家人自然也發現了她，尤其顧母臉上帶着淚痕，拉着她卻很親切地說:“你就是季音吧，我聽歲歲信裏提起過你。”

顧母帶季音在樓下散步，季音得知，顧母因工作不在顧歲身邊的一個月，顧歲給她寫的信件裏聊到了自己。

顧母待人溫和友善，與顧歲相仿。季音定定詢問顧母:“阿姨，顧歲的化療，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

“這些是歲歲自己選的。”顧母一說，聲音軟着，又想落下淚來，“他說給他化療，用着也是折磨他，也沒有得用，不如讓他在這個春天裏，安安靜靜地離去。”

季音喉間深哽，她久久凝望着顧歲的方向，一言不發。

她非常讨厭錦城的春天，因為太長了。

可從來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她無比希望春天可以再長一點，長到可以永遠。

長到他可以賞盡人間風花雪月，長到他可以與愛人白頭偕老。

可是四季輪回，春天再長，也終究會走到盡頭。

顧歲遭受病痛的折磨越來越多，但他不會展露在人前，而是在每個深夜，輾轉難眠，撕扯床單，直到痛得昏厥。

面對大家時，他已經沒什麽力氣再說話，但依然在對每一個來看望他的人笑。

季音他們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着一個青蔥生命在一點點消逝。

他愈發灰落的臉色，像春天的最後一抹敗筆，丢棄在彈丸之地，無人問津。

四月很長，四月太短。

某個天氣很好的周末，顧歲忽然硬要直起身，讓家人拿了鋼琴來。

季音當時也在人群裏，看他被攙扶着坐到鋼琴前，骨瘦如柴，手指已經爬滿凸起的血管脈絡。

但他還是彈了，季音聽出他彈的曲調時，一瞬間又淚如泉湧。

他彈奏的是《訣別書》。

顧歲彈起琴來始終如一，他投入在音樂裏，好像還是依舊給大家帶來美妙琴聲的顧歲。

好像某一刻，季音又看見了，顧歲坐在那間教室裏，沐浴着滿身橘光，言笑晏晏地給她彈琴。

欲奏聲樂攜春色，終不似，少年容。

顧歲的身體愈發嚴重了，現在已經轉入錦城醫院的重症監護室，不得任何人随意進入。

顧歲進了監護室的第三天，季音待在家裏，盯着那學習資料滿滿一頁彩色，終于把它撕落。

她惆悵的十六歲心事，在刺耳的劃拉聲裏，粉身碎骨。

第四天傍晚，在嚴密防護服穿戴下，季音跟随顧家人，去看望顧歲。

季音看到插滿各種管子的顧歲，雙目緊閉，整個人形銷骨立。她滿腔酸澀，只覺心被刀刃一片片割着。

她明白與癌症對抗的滋味一定很痛苦。現在的顧歲，就是完完全全在被疾病無情淩遲着。

不想他離開，卻也不願他受苦。

季音知道前後矛盾，也知這意願不過都是對顧歲的折磨。

第五天淩晨，昏迷不醒的顧歲在病房裏停止了呼吸。

那個愛笑的少年，終究在四月裏與世長辭。

顧家人辦事速度很快，經吊唁禮後，按顧歲遺願，骨灰盒埋在了療養院附屬公園。

入葬那天，得到了顧家人許可，季音把那頁便利貼，當場燃火焚燼。

顧歲的墓前，季音放了一大束洋桔梗。

不止她，顧家人也在顧歲墓前，栽下許多五顏六色的洋桔梗。

她安靜凝望着這片墓，身邊人也都緘默不言。

忽然，無人在意的角落裏，躍出來一只三花，在桔梗花前轉了轉，又很輕地跳走。

季音十指交扣，心中不停祈禱。

上天有靈，你能于來生醒來。

春和景明，願你此季歡愉，亦後也喜樂安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