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缺失的記憶

缺失的記憶

“我想随便走走。”

兩人幾乎同時偏頭看向那根高聳入雲的石柱。

“好,注意安全,”談佑率先回過頭,擡手為人整理衣領,将工牌的挂繩打理得服服帖帖,語調輕柔得能捏出水,“不舒服就用工牌聯系我。”

手指自衣領邊緣下滑,在收獲一個乖巧的點頭後以探究的速度撤離。

談佑折身踏入瀑布屏障,對着白茫茫的霧氣看了幾秒擡腳迅速離開。

就在這時,乖巧站在原地的人化身為靈活的提線木偶緩步走向石柱。

“勞煩局長批準我的外勤申請。”

談佑站在越昱面前收起崩壞的人設,語氣客氣,但擺出的架勢似乎不是在請示,更像下達通知。

“你就這麽肯定他不是顧醒?”

無需多做解釋的事情,談佑不想多費口舌,只是簡短列舉一二:“他不怕我碰,他不知道自己的工牌沒有聯絡我的權限。”

他似怯懦但不倔強,他似膽小但不依賴,就算那雙眸子是一模一樣毫無色差的淡紫色,但裏面僅有一灘死水,沒有缱绻的波光流轉。

沒有望向他時藏不住卻又在努力掩飾的無限愛戀。

談佑知道顧醒喜歡他,從來都知道,只是不敢相信又害怕接受。

下意識地擡掌蓋住腕表,心底湧上一股酸痛灼得喉頭生疼,談佑深吸口氣。

在想知道父親死亡真相以及徹底收集玺域研究中心犯罪證據這件事上,他迫使顧醒為矛孤身涉險,又選擇讓其作盾掩飾他真正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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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談佑十分清楚顧醒會主動為矛作盾,因為萦繞在他們之間破不開的咒:顧醒想追回丢失的記憶,但他不敢讓他知道。

怕怪他,怕恨他,但更怕離開他藏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但為了尋找真相亦或是還抱有自認為想要複仇的狹隘心胸,他還是把顧醒推向了尋回記憶碎片的深淵。

“顧醒會去玺域,”談佑在掂量了幾秒後繼續請示,“我在‘副本’身上安裝了追蹤儀,但很快就會被背後操縱者發現。”

“不能跟,狐貍會藏起尾巴。”他頓了頓,十指扣進掌心,剜出血絲才開口,“我的血可以對顧醒進行定位,顧醒的大腦會記錄發生的一切,但需要局裏配合,”他發出請求,又向越昱抛出關乎審異局利益的橄榄枝,“玺域研究中心雖然不屬于盟邦中心層,但其中暗藏各家見不得人的勾當無數,有助于越晉奪權。”

點名道姓,直呼越昱弟弟大名,再添加補充:“也能加快你實現心中理想的進度。”

越昱神色微頓,食指按下襯衫紐扣,低聲吩咐:“等談佑通知。”

幾個字,同時傳送給五大部門各自的負責人。

該給信任的時候毫不猶豫,談佑颔首以示感謝,随即迅速趕往實驗體基地。

竺闕站在門口似乎到了有一會兒。

左胸肌上烙着成人一掌長的傷疤,顏淼操縱細長的刀片在原刀口的位置劃下,竺闕揚手讓掌心的微型儀器浮在談佑身體上方,鮮紅立即像收到了召喚,争先恐後地自傷口處流出吸入儀器中。

談佑接過顏淼遞上來的止血貼糊在傷口處,起身麻利穿好上衣。

“你的血會讓他疼,想好了?”

顏淼随口問了句心知肚明的廢話。

那雙救過無數異者的手微顫,談佑的掌心已是血肉模糊。

“以血為祭,儀器能容納的記錄最多兩個小時,你确定在這個時限內顧醒可以拿下那個複制人?”竺闕問。

“他能。”

談佑立即回答,沒有半絲質疑與猶豫。

竺闕聽了回答沉默了幾秒後:“我回器物部實時監測,儀器一旦收集到玺域研究中心犯罪的關鍵證據馬上通知你,你們便即刻出發……”

話已說,卻未說盡。

兩人并肩走出實驗體基地,工牌不停閃爍,談佑接連收到另外四位部長、副部的消息,內容大同小異:準備就緒,随時可出發。

“接他回來,好好珍惜,人活着就沒有邁不過的坎兒。”

竺闕年齡沒多大,一副歷經滄桑的老成語調。

你追我趕的貓鼠游戲,如出一轍的身法靈敏地越過紅外預警設備。

地下,光照不進。燈吊到最高處,瓦數卻低,亮不徹底,打得人影高高低低。

離開時什麽樣,回來還是什麽樣。

只是那臺故意擺出來的儀器被收了起來,怕被外人瞧見。

兩張完全一個模具印出來的臉對望,一個神色寡淡斂起情緒,一個沒有僞裝的命令下達無需任何神情。

“殺了這人,取而代之。”

方章的聲音,如長在“副本”身上的喇叭将內容擴給現場僅有的兩個人聽。

“副本”全無光彩的眼睛在聽到命令的瞬間,似被神筆點了一下活過來,即刻劍拔弩張做出攻擊的預備式。

顧醒挺直腰脊,剝下或是戴上一副面具,聲音冰冷:“我就當作是你,被下達了這樣的命令,看我們誰先殺了誰。”

身影交錯,兩人同時擊向對方,同時落空。

頭頂輕風,排風扇旋轉切碎不知從哪兒忽然鑽進來的斜光。

顧醒側身避過,揚手彈出一道銀光打在吊燈開關,鎢絲閃爍兩下,黑暗徹底壓下來。

鳳羽在身後緩緩展開,J型殊力環繞的淡淡銀光讓顧醒成為這間不小的地下實驗室中移動的光源,而“另一個他”已經完全與黑暗融于一體。

誰在明誰死。

但顧醒不在乎。

十幾分鐘前忽然而至的劇痛,纏綿不斷地盤踞在他的太陽穴,腦中有個聲音在單方面同他道歉,随之而來的疼痛滋味讓顧醒冷靜,卻更興奮。

被特意消音的槍聲沉默地與瓶瓶罐罐發出單方面碰撞的響動,顧醒旋身飛舞,比排風扇快上數十倍,子彈貼身而過或擦破鳳羽,顧醒不退反進,騰空飛身踢出雙腿踹進黑暗卻準确無誤地砸在對手臉面。

一滴冰涼的液體掃過他的眼角,顧醒不用擦就知道那不是紅色。

複制品哪兒有血來流,不過是要洩了氣的皮球,漏油了。

倔強的唇角微勾,顧醒面上是難得一見的狂傲:“副本就是副本,你拿什麽贏我,一把破槍?”

沒有情緒的複制品大概是感知到失敗意味着被摧毀,忽然發出一聲搏命的嘶吼。

支撐腐朽地下的一根圓形鋼材被扭曲至畸形,沒有痛覺且力大無窮的身體發癫一樣将其插進顧醒的左肩,雙腿加速前沖,在牆壁釘出一只漂亮的鸑鷟标本。

銀光倏然炫目,縛住複制品直摔進破碎了一邊的玻璃櫃,又化作道道繩索緊束那具漏油的軀殼。接着,紫色火焰充滿整個玻璃櫃。

濃度剛好,足以掩蓋掉掙紮的身影。

“你是标本。”

系統毀壞,編碼燒損,機械腔調取代無法維持的人聲,不喊不叫于紫焰中化作燃料。

顧醒雙手攥緊貫穿左肩的扭曲鋼材支撐懸空的身體,正前方的焰火蔓延,大概不久就會燃到他的腳下。

頭疼到無法深入思考,也不想主動權衡利弊,背後的鳳羽大概還有些微薄的力量能用于自救,但理智被頭痛蠶食得所剩無幾,顧醒竟生出幾分賭徒的心态。

“頭會很痛,對不起。”

“顧醒,等我。”

前後兩句話,分別出現在他離開外林區時和半小時前。

他不清楚也不想知道談佑是用什麽方法将聲音傳給他,跑馬燈再次浮現,這次的老舊電視機搖身一變,成為科技還未發達前還算清晰的彩電。

夠他清晰地撿回那段丢失的記憶。

“院長,左焱知道嗎?”

“不知道,編碼是他設計的血是他提供的,但實驗品是誰的,得我說了算。”

“他如果知道了……”

“事已至此,他知道那也算為他一無是處的人生增添榮光的一筆,他當感恩戴德有‘重啓’的存在。”

兩個人影,一個能看出是方章,另一個顧醒不認識,失血帶來的眩暈讓他幾乎無法凝神,模模糊糊能看清立起來的樹葉标識旁烙着“包容”兩個字。

眼前“彩電”裏少年顧醒的境遇堪稱糟糕透頂,如同蒸活魚被放置在半人高的玻璃器皿中,混濁液體的表層漂浮着縷縷白色的東西,它們囚困住毫無反抗之力的瘦小身體。

場景不變,畫面切換。

一輛組裝而成奇形怪狀的輪椅,細絲纏住少年的腰腹将他固定在上,豎起的支架又細又長豎幢幢地立在輪椅周圍,如鐵柱牢門困少年于方寸之間。每個細杆頂方都挂着輸液袋,各色液體把少年當作染料桶彙聚在他的體內。

釘在牆上的鳳羽微不可見地輕顫,顧醒的視線模糊再聚焦,又看見少年的自己。

渾身都在疼,尤其是肩胛骨,少年的兩條手臂如提線木偶被吊起,有血管或是沒血管的地方都被插滿吊針。一袋,沒那麽多血紅,卻非要走一遭某種古老儀式的施展過程,讓它們緩慢地淌入幹瘦的軀殼。

沒有時間界定的時間裏,眼前只有漆黑。

在某一刻,漆黑被打破的瞬間。

他看見了一張臉。

完全陌生的容貌,全身的血液剎那沖上歷經無數次洗禮的大腦。

有種冥冥中的牽引,少年躲在暗裏,視線落在滿身的針孔上,淋漓未盡的血絲在将他與這個不知為何忽然闖入的人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玻璃櫃下方被遮住的研究員名字,他知道是誰。

淡紫色的瞳孔打向闖入者,胸前可見葉片,兩個字:左焱。

他的主人,左焱。

用生物編碼與血液折磨了他幾年的左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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