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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燕徽柔被叫了過來, 她很少在江襲黛的卧房參見她。
“江門主。您方才不欲見我,這一次又是何事?”
“沒什麽。”
那女人側過眸來,目光打量着她,不知為何, 這一次江襲黛看她看得格外之久。
似乎是從頭看到了尾, 連一根頭發絲兒的細節也不錯過。
良久。
那道女聲輕柔道:“燕徽柔, 你修習劍法也有些日子。卻沒怎麽實戰過。依本座之見, 也是時候出去試試深淺了。”
“那麽您以為,”燕徽柔應道:“去哪裏為好?”
“最近殺生門附近,有一只妖獸游蕩于此。”江襲黛道:“本座令你拿着你新得的那把金樓玉闕,去想辦法殺了它。”
“我一個人嗎?”燕徽柔:“江門主, 這件事我在弟子居附近走動時, 也早聽見了些風聲。”
她擡眸不解道:“那只妖獸實力, 與我有雲泥之別。此次歷練,恐怕難以完成。”
那女人淡淡一笑, 卻沒說什麽, 唇角弧度一直勾着, 勾得久了,笑意才漸漸淡去。
“你可以的。”
“……”
江襲黛容色不變,随着那淺笑褪去, 蒙了一層灰白的陰影,顯得愈發淡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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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動聲色地看着那張溫柔無害的臉,想從裏頭看到任何一絲恐慌和厭惡。
凝得久了, 她心中甚至有了渴盼——燕徽柔,你恨本座就好, 恨到極致也好。
就如同外面的那些人一樣,用仇恨、畏懼, 鄙夷來澆灌她便好。
至少不要再試着用那種柔軟的感情、如母親般浩瀚磅礴的包容,再來阻撓着她的腳步了。
只是很遺憾。
燕徽柔的表情微妙地浮現了變化,先是不理解,而後想通了什麽,變成了然或是釋然。
而燕徽柔微抿着的嘴唇,竟然也配合着眼睛彎出了一個清淡的笑——她并不完全在笑。
那不是痛恨,也絕對不是厭惡。
只是不解,還有些許淺淡的悲傷。
“江門主。您是一個言出必行的人。”燕徽柔溫和地望着她:“促使您做出這樣決定的,是我嗎。您到底還是厭了我。就和那天晚上說的一樣?”
江襲黛神色微動,但并不想讓她看出來,于是索性閉上眼冷淡道:“讓你去你便去,無需與本座談這些。”
燕徽柔道:“今日您心情不好,也是因為這件事啊。”
“燕……”
“門主能為這個決定難過少許時候,也算是我的榮幸了。”
“燕徽柔——!”
女人低聲斥她一句,又默默咬緊了下唇。
別說了。
她雖不是個什麽好人,但也不願意在燕徽柔面前倒映出自己的愧疚。
愧疚意味着軟弱、猶豫,還有破綻。
無非是殺個人罷了。死在她手下的人數不勝數,有什麽好愧疚的?
燕徽柔卻頭一次沒聽她的吩咐住嘴,反而溫溫淡淡道:“江門主,您不必為此愧疚的。您也忘了,燕徽柔的這條命,不被救可能也不會死。”
“但是那一天的洞牢塌了,她看見很多光一下子照了進來,刺眼得想讓人流淚。”
“是您把她救活了。”
“她活着便欠您一條命,一直欠着。您想收回來,不管是什麽理由,自然也很合理。不是嗎?”
燕徽柔抽出佩劍,握在手心:“既然如此,我也無需過多準備了。”
她轉身走了。
步伐很輕,像是從沒來過一樣。
江襲黛再次回過神時,渾然不覺天色已經昏暗下來,借着這昏沉暮色,天邊亮出一道白線,不過多時,大雨傾盆。
瓊華殿的窗子沒關,凄風冷雨砸出了水霧,飄濕了女人垂着的眼睫。被雨水一洗,嬌媚的面容竟蒼白了許多。
這個點了。江襲黛擡眸看了眼天色,不知燕徽柔去了多久,碰見那只妖物了嗎。
為什麽系統不再以刺痛警醒她?是出什麽岔子了?
卧房的門還敞着,空蕩蕩的。
江襲黛閉上眼安慰自己,失敗了,無非只是重來一次罷了。她先前重來了九十九次,有什麽可怕的麽。
有什麽可怕的。
那萬一,成功了?
如果燕徽柔死了。那個自己怎麽也殺不掉的小丫頭死了。而沒有再重來一次。
她會高興嗎,她是不是得擺酒慶祝自己終于扭轉了這該死的命途。然後用同樣的方法立馬去弄死李星河那個混賬,最後高枕無憂地在殺生門度過一輩子?
哪怕失敗了,時光又倒流回去……
現如今這個心藏很多個糕點菜譜的,蘭心蕙質的小女主,又得回到不認識自己的時候。
江襲黛想到這裏,竟然覺得心中空茫茫的。
她想象不出這是個什麽場景,只是望着那敞蕩的大門,恍惚地想到——
如果成功了,以後再也不會有那麽個桂花一樣恬淡溫柔的少女,端着一碟缤紛的小點心從那裏走進來,溫聲喚自己“門主,來嘗嘗”了。
江襲黛想得心裏不舒服,她需要出門走走。
暴雨天出門也許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但是她總覺得這室內愈發憋悶。
出門時由于太心不在焉,她無意間順手打開了衣櫃,取出了一件外衫想要多披一層,只是摸着領口的時候,卻覺得這不是自己的衣裳,太粗糙了。
她仔細一看,再摸了摸,發現那是針腳。
拿紅色的線穿過,密密麻麻,縫得還挺細致。
是燕徽柔縫的。
手腳還挺快,一下子給她弄好了,甚至還挂回了她的衣櫃,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偷溜進來的。
她猶豫了一下,把那衣裳挂了回去。
江襲黛定了定神,似乎是在思忖什麽。
一時整個人的身影靜得可怕。
直到下一聲驚雷伴着穿林打葉聲同時響起。
她回身拿起了繡花傘,從屋內走了出去。
*
燕徽柔一路順着殺生門的地界走到了披月峰,而後便順着山上踏過無數遍的階梯走下去。
換做曾經的她,也許還不能這麽迅速,不過和江襲黛走了很多次以後,已經非常輕車熟路了。
燕徽柔攥緊了手中的金樓玉闕,玉石般冰潤的觸感在她手中變得逐漸溫熱。
死亡這件事并不讓人感到十分難過。
正如她一直領悟到的那樣,生不如死才是最痛苦的。
而現在這種情感似乎加碼了。正所謂捧得越高,摔得越慘。她遠遠脫離了那樣的境地,收獲了一段較為愉快的光陰,但……
如今給予者要收回一切的恩賜,不管是為了什麽确鑿的理由,亦不能完全看清是什麽,促使江襲黛最近前後反差極大地下了決定。
總之,燕徽柔不想問了。
江襲黛是心知肚明的,是心安理得的,她高興,那就夠了。
連帶着先前的培養或是溫柔,她也不想去細究,沒有太多意義。
她一連走了好多裏路,也不知道身在哪裏。
暴雨沖松了泥土,變成了泥漿,一腳踩下去一個坑,山路變得十分地不好走。
她一個沒走穩,踉跄一步,心髒猛地一跳,便往下滑了好幾步。求生的本能讓她捉住了根系同樣變得松軟的貼地植被。
燕徽柔在震耳欲聾的雨聲中,聽到了自己的喘氣。
還有一聲隐約來自天邊的,疑似鳥鳴的怒嘯。她擡眸看向遠方,在鋪天蓋地一片白茫茫的雨中,看見了從地上燃燒的火焰。
雨在下,火在燒。
白色與豔色相互交織,好一幅奇異的場景。
待燕徽柔終于看見垂天的巨翼從山頭上揚起一角時,她仰起頭,任由雨水從臉上劈頭蓋臉地澆下來,在心底嘆了口氣。
果然是在這邊麽……
來得好快。
她的根骨皆拿“涅槃”淬煉過,身上的氣息能被那妖魂覺察到。
待到燕徽柔終于看清那個東西的全身時,她還是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雖是鳥形,但是模樣生得實在異常怪異。一堆明媚跳動的火焰之中,足足有九只鳥頭生在同一龐大臃腫的軀幹上,歪歪扭扭地別着,十分猙獰。
那團流火一樣的東西,正從山頭那邊循着她的氣息蠕動過來,怒嘯較剛才更為尖銳高昂。
澎湃的威壓從那邊如流水一樣傾洩,壓得她幾乎動彈不得。
打是不可能打過的,好像連從容站着都做不到。
還不如走得體面一點。
燕徽柔沒有再走動,她跪坐在地上,橫着将寶劍仔細擦過,再是一下子豎着插進了身前的泥土裏。
她握着劍柄,垂眸看向地面,一動不動。
慢慢地,地面開始晃起來。一開始緩慢得像是心跳,但在後來遠遠地蓋過了那樣的弧度。
面前熱浪傾襲,吹得她頭發散了向後猛地拽過去,燕徽柔幾乎已經能夠感覺到臉頰滾燙,好像要被撕拉下一張皮來。
她在最後一刻時,反而不那麽緊張了。
燕徽柔放松了自己的身軀,從容地迎接着死亡。
腦中浮現了片刻的江襲黛的身影,而後在一片死寂之中墜入黑暗。
她睜開一點眼睛,看見了滿目刺眼的流火光華,好像不屬于此世一樣。
然而铿锵一聲——
那道伴随着鳥嘯的烈焰卻沒有吞沒她。
千鈞一發之際。
燕徽柔感覺眼前襲來一道微風。
一把白娟面繡紅花的大傘,自遠處力透千均地擲來,打着旋兒正好卡在她身前。
像是一面盾似的,擋去了凄風苦雨還有灼熱的烈焰。
她看見眼前火光爆燃一瞬。
撲面而來的熱浪,全部撞在了傘面妖嬈的花紋上。
宛如業火,灼燒着三千紅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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