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入局

入局

太陽初升,日光透過紙窗戶在室內灑下斑駁的影子,隐約可見灰塵在日光中沉浮,室內盆栽花葉邊緣都鍍了一層金光,真是歲月靜好之态。

姒宣彧卻并不覺得歲月靜好,黑着臉道:“你是在命令我,還是在求合作?”

“自然是合作。”

“那便拿出些合作的誠意,你這是合作的态度嗎?”姒宣彧掙紮了一下,沒掙動,還險些把傷口崩開。

莊伯修把抵在姒宣彧背上的胳膊肘拿開,讓他先松一口氣,繼續道:“我們來做一個交易吧。”

“你還記得姬世軒嗎?”莊伯修臉上笑意愈深,眼神卻不見底。

這個名字是一個禁忌,剛說出來,姒宣彧就不禁打了個寒顫。

姬世軒,廢太子,如今被關在大楚舊都的宗人府內。聽莊伯修這麽說,看來他并不安分,有所動作。此事竟比姒宣彧預想的還要嚴重,他正襟危坐,示意莊伯修說下去。

姬令與姬世軒相争多年,早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姬令險勝後卻不能殺了他,為着姬世軒是先帝僅存的血脈,宗親們拼死進谏,姬令只能象征性地把他關進宗人府。

到底先帝當年留了肅親王一條性命,到底先帝留了他姬令一條性命。

“你是說,姬世軒竟然妄圖謀反?你與他合作是為了什麽?”姒宣彧斟酌着開口,“他能給你的,姬令也都能給你,你何必與亂臣賊子為伍?”

莊伯修不緊不慢地為自己沏茶倒水,“姬令當年,不也是亂臣賊子嗎。你不也是在與亂臣賊子為伍麽。”

他忽的自嘲一笑,“但我現在确實不打算和姬世軒合作了。昨天圍剿你們的兵馬,都是姬世軒的手下。昨天晚上我出現,攔住了他們說我另有安排,他們認得我,便放我們倆走了。他助我莊國獨立,我幫他重拾大權,就是這樣。”

“但是如果,”莊伯修扭過頭來,直視着姒宣彧的眼睛,“我幫助楚皇抓住了這個叛賊,不費一兵一卒,就可以獲得莊國獨立的機會不是嗎?”

姒宣彧心裏一驚。姬世軒還活着就是姬令最大的心病,如若這次抓到了姬世軒謀逆的證據,他必死無疑。

可是在這個新帝剛剛登基的關鍵時候,就讓大楚的附屬國獨立,實在不算明智。

只怕是,莊伯修一開始的計劃就是假意與姬世軒合作,然後反水吧。

沒有人願意打仗,莊伯修做這麽大一個局,就是為了讓莊國獨立出去,不必再向楚國俯首稱臣。莊伯修此番入楚,恐怕也不是為了什麽萬歲宴,此人當真厲害。

姒宣彧這樣想着,日頭突然升高,刺眼的光線直照在他的臉上,刺得眼睛微微眯起。

太陽光照射下,姒宣彧的眼睛呈現出一種純粹透亮的淺琥珀色,細長的睫毛撲閃着,精致,美麗,殘忍,莊伯修這樣想道。

姒宣彧腦海裏思緒迸發,但其實只過了一瞬。他無奈道:“你還有什麽底牌?一并說了吧。”

莊伯修笑着晃了晃手裏的小瓷瓶,“一月之內不得解藥,暴斃。我要你說服姬令讓莊國獨立,他不是最信任你了嗎?要是不成功,莊楚兩國就兵刃相見,只是你大概率看不見那一天了。”

......

最終還是有驚無險地進了京。顧慈鈞都快哭了,拉着姒宣彧上上下下檢查無數遍,像老媽子一樣絮絮叨叨了好久。

大理寺查證之後,收押的收押,入獄的入獄,斬首的斬首。姬世軒自然是不甘心地死了,這下宗親們也無話可說。

倒是左相那邊有些麻煩——他做得太幹淨了。再加上左相身為三朝元老,勢力盤根錯節無數,輕易不能連根拔起。這次只得輕輕揭過。

左相雖說只是傷了些皮毛,心裏卻是警鈴大作,趁着皇後生辰禮辦宴入宮見了皇後。

“女兒啊,爹做了這麽多年的官,不是非要抓着權力不放,只是爹心疼你啊!你是爹唯一的女兒,爹怎麽會害你呢?你聽我說......”左相緊緊攥着着皇後的手。

那廂,政事堂內,姒宣彧嘆着氣将一堆又一堆的折子壘在一邊。“江南水災,西北旱災,今年怕是兇年(注)。處處都急着要錢,怎麽能打得起仗。”

戶部尚書連忙接話附議。

吏部侍郎支支吾吾道:“今早有人在郢城邊緣挖出了一塊巨石,上面刻了些很大逆不道之語。當地府衙已經封鎖了消息,但是攔不住流言在民間傳開。”

“郢城?那是楚國舊都,想來是廢太子垂死掙紮的産物吧,不足為懼。”戶部尚書捋着胡子慢慢出聲。

傍晚時分,姒宣彧才終于忙完,焦頭爛額地出宮,在小巷內漫步散心。

幾聲雁鳴過,姒宣彧擡頭望去,夕陽當真好看的很,壯闊又唯美,只是如今再看,滿懷愁緒,再不是當年心境了。

傷春悲秋完,正事還得幹,姒宣彧搖搖頭,踱步來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棧,一杯接一杯的開始灌酒。

從前也不曉得這玩意兒到底有什麽好喝的,他總是被酒精氣味刺激得流淚,如今卻不得不借酒消愁。

莊伯修給他下了毒藥,若是一個月之內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結果,姒宣彧求生不能。

只是這死局,要從哪一步開始動呢?要是開戰,勞民傷財,于國不利,何況今年財政赤字,糧食欠收。要是和談,讓莊國獨立,聯系姬世軒的造勢,姬令的統治将要動蕩。

還有自己的一點私心,他底層出身,一路向前披荊斬棘,這麽多年風雨飄搖硬是抗住了。實在不甘心多年經營毀于一旦,就這樣被毒死。

一晃幾個時辰過去,姒宣彧再擡頭時,已是夜裏了,偶有人語聲。幾個侍衛準備把他扶上馬車回宮,卻聽到前面的小巷裏似有紛争。姒宣彧擡手示意,讓他們去看看。

狹窄的小巷兩側磚石參差不齊,雜草叢生。偶有烏鴉掠過,氣氛更顯凝重。

還未見到人,已經聽見中年男子的咆哮,“向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輪得到你自己做主嗎?”

而後便是女子更加凄厲的哭叫聲,“顏先生說過,人人平等,女子也可以不用求嫁!”

“甚麽顏先生!我看你是鬼迷心竅了!不把你嫁給他,你忍心讓爹還有弟弟都餓死嗎?”

姒宣彧皺了皺眉,民間嫁娶,有許多與人口販賣無異,這些底層的女子大多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一生罷了。倒是“人人平等”這樣的論調,他第一次聽說。

侍衛們趕去制止了還在打人的老漢,讓他把原委一五一十的說清楚了。“大人,是楊慶楊公子花重金納妾,偏生這小女子聽了一個什麽先生的課,讀了些書,便不肯嫁了。”

“楊慶?左相的外甥?”姒宣彧心知破局的機會來了,頓時也清醒了,先派人領了那姑娘去,給了老漢一筆銀子,報了姒宣彧在宮外的一座宅子的地址,叫楊慶上那兒去見他。

“這楊慶,欺男霸女的事情做的多了去了!”當即有侍衛義憤填膺地說,“仗着有左相撐腰,許多事情當地的官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算了。只是他竟敢鬧進京城裏,絕不能輕饒了這等宵小!”

姒宣彧手裏撚着一朵蒲公英玩,輕輕一吹,花瓣便紛飛開去。“這世間不公,又何止這一件事呢?這世間惡人,又何止楊慶一人呢?能做一件便是一件,能救一人便救一人便是了。”

次日,果然有人登門拜訪,卻不是楊慶,而是一白衣書生,氣度不凡。

那人見有人開門,便收了折扇,做了個揖禮,朗聲開口:“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郢城顏朝羽是也。今日前來是為着洛家姑娘一事。”

姒宣彧見他如此豪放英雄氣概,心中也高興,讓他進門細談。“早就聽聞左相獨子雲游在外,近日将歸,卻不想這麽早就遇見了。”

顏朝羽也開門見山道:“我畢生理想,便是求一個人人平等的社會。到那時,百姓都可以讀書寫字,女子也可以不必拘于後院磋磨一生。”

他說話急了些,險些打翻茶杯,“洛穎是我見過真正的天才,我絕不會讓她埋沒了!她雖然十二歲才開始識字,但天姿聰穎,又勤奮學習,我教她讀書不收分毫報酬!我今天來,無論如何也要把她帶走。”

姒宣彧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卻問的是“你說的‘人人平等’是什麽?”

顏朝羽大喜過望,用力扳着姒宣彧的肩膀搖晃,跟他講起自己那些天馬行空又離經叛道的“理想”。

終于,二人達成了一致——讓洛穎做顏朝羽的學生,姒宣彧捉拿楊慶歸案。

顏朝羽都喝醉了,仍然口齒不清地堅持說道:“自古英雄不論出身,姒兄你不要放棄,我,我們一起...嗚哇哇哇...”

姒宣彧無奈地笑着,英雄不論出身麽,他這樣的出身,也能當英雄麽?只怕是別人永遠也不願意承認他的功勳,他要一輩子背負“閹黨”的罵名。

姒宣彧回宮後,直接就撞上皇後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一幕。“陛下,臣妾陪伴在您身邊這麽多年,從未有過二心啊!多年前,臣妾父親慧眼識珠,輔佐您登基,您怎能讓閹黨分權,寒老臣之心呢?

”似乎是回憶起了什麽,她越說越悲憤,涕淚俱下,“若無顏氏,何來你的皇位!”

“這個樣子瘋瘋癫癫,不堪中宮氣度!叫她回宮閉門思過!”姬令怒斥道。

姒宣彧想了想,提醒道,皇後在壽宴時和左相見了一面,許是那時他們說了什麽。

姬令很快恢複了鎮定,面上不辨喜怒,和姒宣彧謀劃起以楊慶為楔子扳倒左相的計劃。夜深了,姬令索性留姒宣彧在殿裏過夜。

皇後聽說了這件事,還在禁足期間就哭喊着要面聖。“原來,原來父親說的竟是真的。姒宣彧,他,他竟然,和陛下是那樣龌龊的關系!那我算什麽?”她喃喃道。

衆人交換了眼神,當天下午,就傳出了皇後瘋魔病危的消息。

京城廢棄的鄭國公府今年年初重修了一番,如今正是莊伯修住着。各國使臣也陸續來了,街道上也流行起了異域的服飾。

在一個不起眼的茶館裏,莊伯修自顧自地玩着撥浪鼓,“一月之期已過了十天,不知道他此番進展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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