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真相

真相

白箬自己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死的，忽見有人認出自己，還有些不可思議：“難道是你殺了我？”

那絡腮胡天師置若罔聞，注意到白箬腳下虛浮，身形不定，不由得冷笑：“原來變成了一只孤魂野鬼，我就說，你這小女子不可能沒死。”

絡腮胡說完，只覺周身如墜冰窖般酷寒，緩緩回過頭去，面對的是衆天師鐵青的臉。

金光煙火般綻開，妖力席卷，天師法陣破開，人亦随之跌落。

柏枞目光一寸一寸掃過這些人，近乎斯文地問：“所以，你們知道她是怎麽死的？”

絡腮胡不敢再說話，将話語權交給為首的長老。半晌，長老擡起褶皺深深的眼皮，渾濁的眼珠卻發着冷如毒針的光，“是又如何？”

話音落下的瞬間，以大妖腳下為中心，寒意凝結成霜，頃刻覆蓋方圓十裏。

代景在柏枞身上聞到的冰雪與木質的氣息，不是幻覺，是因為柏枞最強勁的法術之一便是“冰”。無論人還是妖，在極寒之下是很難行動的。

“我再确認一遍，”柏枞擡起一根食指，指着白箬，“她，是你們殺的嗎？”

代景眼睛一眨不眨，屏住呼吸，等待那個也許讓自己承受不了的答案。不光他，江熾亦是滿面錯愕，緊捏拳頭死死盯住長老。

大約是因為抱了死志，長老呵呵笑了一聲：“怎麽，你要為這小妖女報仇？你跟她什麽關系？”

柏枞手指一動，冰霜爬上長老雙腿，周圍天師發出驚呼。大妖冷淡的嗓音響徹這冰雪世界，竟帶着幾分悲天憫人的神性：“別動，不然腿就斷了。”

那長老僵着一張老樹皮般的臉，一動不動。嘴上不畏死，臨了還是想體面一點，若是腿斷了，那就是真的死無全屍。

“少主！”其他天師不無驚恐，期盼得到江熾的幫助。

江熾卻是怔怔的，還是江望雪喚了他一聲，這才回神，問：“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殺她？”

“……”

竟沒人回答這個問題。

江熾擡高聲音，又問了一句：“為什麽殺她？你們與她，有何仇怨？”

仍是無人回答。

白箬對這個問題也很好奇：“是啊，為什麽？”及至看到代景過于悲戚的臉，忽然收了聲。

雖然她自己不記得了，但她的死，并不是一件可以随便揭過的事。

最終還是那長老出聲，帶着身為長輩的威嚴與說教：“這麽做，都是為了江家。”

江熾道：“我不明白。”

代景也不明白，為什麽白箬會被江家殺死。他的腦海焊了一座牢籠，牢門緊緊閉合着，讓他不得窺探其中血淋淋的真相。

他應該知道，應該記得，有權明白的真相。

然而不得其門而入。

代景不禁往前一步，喃喃問：“為什麽？”

池邊長滿青苔，兼之冰霜，他腳底一滑，嘭的一聲栽進水中——

“靈澤！”

幽碧的水瞬間四面八方包裹代景的軀體，他四肢僵硬，胸腔窒息，腦子卻越發清醒，就像進入了另一個緯度，睜大的雙瞳倒映時間的碎片。

那些碎片緩緩在他眼前重組，構成一幕幕畫面，有他的，也有小傻子的。當這些畫面回溯，便是他禁锢在記憶牢籠中的過往。

他叫靈澤，從有記憶開始便生活在烏乞族。

烏乞族是個隐世而居的村落，在半溪山已綿延千年之久，與世無争，民風淳樸，不知歲月變遷，外界變化。

烏乞族族姓白，他便也姓白，被族人稱為神子。神子真名不可輕易呼喚，族長便讓他為自己取個表字。

他掐指一數，說：“叫阿三吧。”

族長：“有了。”

“阿四呢？”

“也有了。”

“阿呸！”他就不信這個表字也有人取。

族長笑眯眯拿出一張紙，在阿三阿四的名字下面，正是阿呸。

靈澤：“……”到底是什麽人，腦回路居然跟他一模一樣。

族長對着紙慢慢地念：“小魚，小鳥、小樹，月亮、哈哈、嗯嗯、喵喵……都有了。不可重名。”

靈澤驚呆了，為什麽他想到的名字都被人取了？

萬般無奈之下，他找到萬能的字典，閉着眼睛随機圈了兩個字：代景。

他便成了代景。

代景有記憶的時候就是二十歲，住在村中最清靜幽雅的院落，他性子疏懶，又兼身體不好，除了采藥基本不出門。

直到有一天幾個小屁孩跑進了他家，一個是膽大妄為小丫頭白箬，一個是調皮搗蛋的白蒼岚，還有一個是文靜害羞的白雅雅。

他們當時也就五六歲，剛剛能打醬油的年紀，父母差使他們給神子送雞蛋瓜果，以及自家腌制的鹹菜。

白箬穿着一身包着紅邊的白裙子，被家人嬌慣得小小年紀便氣勢淩人，認為給人送鹹菜這種事，實在讓她有失體面，因此進來就奶聲奶氣地吼：“神子大人！你愛吃鹹菜嗎？！”

白蒼岚有樣學樣：“神子大人！你愛吃雞蛋嗎？”

白雅雅被他們吓得一愣一愣的。

代景出來看到三個小不點，自是好笑，說：“我都愛吃。”

“好吃鬼！”白箬說完就啊啊叫着跑，另外兩個趕緊也放下東西跑了。

再後來，三個小孩來得熟了，發現代景并無神子的“高貴”，字寫得跟他們一樣醜，還會治病以及講故事，就比較服帖了。

特別是白蒼岚，簡直成了狗皮膏藥，成天成日地賴在代景這裏，晚上睡覺還要跟代景一起睡。代景倒是無所謂，白蒼岚的父母聞言大驚，就地撿了根樹枝揍這不着調的小兒子。

一時間雞飛狗跳，十一二歲的白蒼岚被打得到處亂竄，嘴裏嚷着：“我就要跟神子睡！他身上香香的！好聞！！”

代景：“……”

白蒼岚父母聽了更是怒不可遏，追着小兒子繞村一圈，家家戶戶都知道了此事。族長被驚動趕來，将代景從頭打量到腳，問：“你沒事吧？”

代景疑惑：“我能有什麽事？”

族長跌足嘆息：“沒想到蒼岚小小年紀，就知道美色為何物了。”

代景：“……我覺得，他還是個孩子。”

“要不将他送去思過峰清修吧。”

思過峰顧名思義，就是用來思過的一個山峰，乃是烏乞族祭司修行的必經之地，要在那光禿禿、常年冰雪覆蓋的山峰上自力更生三年，才有資格競選祭司之職。

當然，平常族中若是有人犯錯，也會被罰去上面思過。

思過峰什麽都沒有，石頭最多，想要生存，就得學會餐風飲露。代景覺得，自己要是犯個小錯去了思過峰，得活活餓死。

“他還小，算了吧。”代景替白蒼岚這倒黴孩子求情。

族長已盤算好：“他在思過峰過個三年五載，隔三差五受到大祭司的鞭子，說錯了，是鞭策，定能成材。”

代景：“……”

當族長說要送白蒼岚去思過峰時，白家父母感激涕零，按着兒子磕頭，不顧兒子的殺豬嚎叫，将人五花大綁，灑淚告別。

事已至此，代景只能在心裏默默給白蒼岚點了根蠟燭。

出落成少女的白箬抱臂瑟瑟：“幸虧我是女孩，不用去受苦。”

半年後，全族會議中，宣布白箬成為烏乞族第二十六代聖女。

白箬只知道成為聖女後有諸多好處，比如會有很多漂亮裙子，會有侍女每天變着花樣給她編辮子，還會得到心心念念的牡丹花園，自是歡喜，毫無心理負擔地接受了接任聖女的儀式。

銅鼎香燭袅袅，早春的山風将隆重的鐘聲送上天際，白箬一身潔白，少女秀美的臉上還帶着幾分稚氣，向天起誓：“烏乞族第二十六代聖女白箬，此生守護我族神子，死而不悔。”

暫時得以歸來的白蒼岚哭得稀裏嘩啦：“她成了聖女，我以後還怎麽娶她？我要當和尚去！”

全族人：“？？？你不是觊觎神子嗎？！”

白蒼岚一臉茫然：“……啊？”

代景默默又給這倒黴孩子點了一根蠟燭。他站在高處為聖女加冠，因此得以俯瞰全場，在族人的最後方，不知何時出現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質若高山修竹，神如瓊林玉樹，世間百景不如男人那一身風華。

只聽族長欣然喚道：“柏先生，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