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守墓人

第43章 守墓人

“能幫個忙嗎?”農戶畢竟年齡大了, 在搬運了幾具屍體進屋後,他呼吸明顯急促起來,“幫我把在門口的這些人放進屋子最裏面。”

李子越抿了嘴。

輕輕點頭。

他俯下身體, 佯裝專心搬運屍體,然而視線卻在一旁農戶下颚處打量。

那裏有一道很淡的深褐色長條傷痕, 像是上吊時脖子處血液不流通造成的淤青。

符合主線任務中對于第一位自殺農民的死亡描述——上吊而死。

然而,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他的指尖小幅度地動了兩下,在屏幕上選擇了“否”這個答案。

盡管如此,證據還是不足夠的。

他現在最想知道的不是眼前農戶身上謎團的答案,而是主線任務信息到底給夠了沒。

把任務給的消息提煉出來, 可以得到以下分析。

【前景提要:①幹旱、洪澇②農作物被摧毀③年輕人不回來】

【關鍵詞:缺水、疫病、饑餓、孤獨】

【村民自殺形式:①喝農藥②上吊③投水】

【第一位自殺的村民:上吊、可以呼吸】

上述最大的問題是, 針對第一位自殺的村民獨特信息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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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上吊’,剛才走過的一大片林子裏密密麻麻挂了幾百個上吊自殺的農民,難道每一個都是?

那能說是“第一位”自殺的農民嗎?那完全是一群。

其次,先前剪繩時他刻意探過上吊屍體的呼吸情況, 鼻子那處确實沒有明顯的空氣流通,‘可以呼吸’這點暫且可以說是獨特信息。

但是信息還是太少了。

題幹足足有四五排文字的壓軸題,最後只讓你抓到一個關鍵條件,你敢拿這一個關鍵條件去賭自己能不能拿滿分數嗎。

沉重的屍體被放下, 李子越微微喘了口氣, 又将另一邊不自主抽搐的屍體給擺正了位置,這才緩慢站起身來。

然而,大病初愈加上一天一夜沒吃過東西,幹了重活後人難免有點貧血。

他覺得眼前短暫黑了一秒, 雙腿瞬間發軟,整個人意識仿佛被吸入黑洞。

下一瞬, 後腰不知被誰扶了一下,李子越很快調整好了狀态,睜開眼眸一看,張斂正垂眼看着他。

他看到張斂眼中印出的他的樣貌。

大概是想知道李子越是否還在發燒,張斂的臉龐靠得很近,若不是李子越突然睜眼,恐怕兩人額頭已經貼在了一起。

此刻,張斂的動作突然頓住。

還不如直接貼上來,這樣頓住反而有些“做賊心虛”的意味。

李子越表情有一瞬間的僵硬,不知道是出于尴尬還是別的什麽。

他連忙側了身體,從張斂身旁錯過去。

為了保持平衡,他也不管旁邊是不是屍堆了。

他的手毫不猶豫地撐在上面,指尖卡在屍體間的縫隙中,想要自己起身。

張斂緩慢眨了眨眼,那雙漂亮細長的丹鳳眼極小幅度地眯了半秒,面上表情是無辜又單純。

搞得好像慌張的只是李子越。

然而,李子越手在探入那片屍體時,動作有肉眼可見的暫停。

他毫不掩飾地露出了吃驚的表情。

手再往裏面深入。

溫熱的。

堆了無數冰冷屍體的屍堆中心,卻是熱的。

好。

如果他的猜測是正确。

那麽“可以呼吸”這點,也不是“第一位自殺的農民”專屬的了。

先前所有的推論,在此刻打翻重來。

系統在他腦海中“叮”了一聲。

[您有新的消息]

……

那邊日頭下山,這邊林間愈發陰森。

李子越沉默着走在後面,農戶在前方折騰一會兒将被放逐到山下的喪屍。

傍晚臨近,喪屍逐漸蘇醒,像是暫時昏厥而只剩本能掙紮的蠕蟲,偶爾瘋狂顫動,偶爾又如一灘死水般靜止。

“大叔,”李子越忽然對着農戶喊出了聲,他略帶涼意的漆黑眼眸緊緊盯着眼前的人,嘴唇輕啓,“你是死人嗎?”

【卧槽?直接問?還有這個操作?】

【又沒說不準問,咋呀,你喜歡看一直打啞謎啊?】

【李哥先前一波操作還讓我以為他已經咬定了農戶是死人呢,這下我又懵逼了】

【課代表!呼叫課代表!開始做筆記沒!】

林子很安靜,靜到只能聽到喪屍抖動時老舊衣料發出的摩擦聲,以及潛藏在裏面的呼吸聲。

他聽到自己“噗通噗通”急促的心跳。

張斂半眯着眼睛靠在一旁樹上,看上去就要睡着。

農戶停止了動作,仿佛是在咀嚼李子越這個問題。

他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來,那雙渾濁的老眼睛在陰暗的林間顯得愈發黑沉。

“你看到我脖子上的勒痕了?”

李子越沒反駁,算是默認。

“我确實嘗試過上吊,但我這爛命……神不收。所以,我還是個活人。”

這個答案,和他心裏預想的一模一樣。

“但我活了很久。”

李子越怔了一秒。

這個答案倒是出乎意外。

活了很久?

什麽意思?

他為什麽在回答了“死人”這個問題後接了一句“活了很久”?

二者有什麽必然的關聯嗎?

還是說?

農戶頭一次露出欣慰這樣和藹的表情。

不,或許他一開始就對李子越沒有強烈的惡意,只是他面容太兇,不管做什麽表情,看上去都像在仇恨誰。

“我算不清我具體活了多久,我的身體年齡是八十歲,”他繼續轉過身去擺弄屍體,“但實際上我最少活了兩百年。”

李子越眉頭微蹙。

“我送走了我所有的親人。”農戶雙手搭在面前喪屍的肩膀處,布滿老繭的手指僵硬地替喪屍整理衣衫。

他視線上移,露出一個懷念的笑容:“這個人,是我父親。”

喪屍低垂着頭,李子越看不見他的面貌,只能憑借他的穿着和一些細節猜測。

破爛的長袖上衣,袖子末端包住手腕處突起的骨。

下方的手修長,比起一般農戶粗壯有力的骨節,他的更為纖瘦,看上去不像個平日裏做重活的。

“他是個教書先生,”農戶在一旁補充,他繞到後方,對着另一具屍體道,“這是我的爺爺,也是教書的。”

往後依次是他的母親、姐姐、哥哥。

一家人裏似乎只有哥哥平日裏側重做農活,即使已經變成喪屍許久,也能看出他身形健碩,雙拳有力。

收拾好了屍體,農戶緩慢站起身來,他并不看一旁的李子越和張斂,只是擡腳往前走去。

枯樹枝落在柔軟的泥土上,因這裏空氣潮濕,人踩上去并不會使它碎裂,而是無聲地彎曲。

他身上套的粗布随着他身體的擺動在簌簌作響。

農戶站在山頂,面無表情地俯視着山下一群忙碌種地的玩家,以及仿佛雕塑般站在一旁的農民。

“你知道喪屍是如何形成的嗎?”

李子越低了眉眼。

“喪屍原本應該都是村民,部分被‘邪神’吃了,成為喪屍。”這是老婦先前在屋裏告訴他們的答案,雖然他本人對此有點疑問。

“‘邪神’?”聽到這兩個字,農戶倒是笑出了聲,“原來下面的同胞這樣稱呼‘它’。”

李子越從中意識到了一點不對勁,他暫時将這部分奇怪放下,繼續先前的回答:“還有部分……”

結合主線任務和副本标題。

“是村裏自殺的村民?”

農戶點頭又搖頭:“喪屍全是自殺的村民,而被……”

他停頓了兩秒,似乎是在思考李子越先前的話:“被所謂‘邪神’吃掉的孩子,還被困在山下。”

農戶的眼神在這一瞬間變得非常悲憫,語調也沉重了許多。

孩子?

果然如他所想,村子裏确實是有孩子的,被送給邪神的新娘也是孩子。

但是……

這樣又有點解釋不通了。

“所有村民其實都是不死之身,”農戶嘆氣,“他們身體年齡會永久暫停在80歲,之後不再有任何改變,如果不想死,永遠都不會死。”

話雖如此——

李子越看向身後黑壓壓一群蜷縮着身體半站起來的喪屍。

“你是覺得有人殺了他們?”農戶笑了,“不,他們都是自殺的。”

“表面上看,殺死他們的兇手是他們自己,但實際上,真正的‘兇手’比你想象中要複雜。”

“村子裏有一條鐵規定,”喪屍已經站穩了身體,“村民之間不可互相殘殺。”

“你也在山下待過,那裏的村民吃得飽嗎?”他突然轉了個話題。

李子越想起昨晚下雨時溜進老婦家的那一排瘦骨嶙峋的村民。

“人老了,做不了太多事,但還得吃飯,那些小年輕尚且吃不飽,哪裏有東西來喂你這老不死的?”

李子越沉默了。

“這只是一個原因啊,”喪屍顫抖着邁出步子,“人死亡的原因遠比他們死亡的形式豐富,深究下去,只會讓人更痛苦。”

太陽的光線逐漸淡薄,遠方隐約可見黑紫色的烏雲,風開始躁動,卷來山下還未散去的悶熱。

李子越額前的碎發在與他下方的長睫毛打架。

空氣愈發濕潤。

要下雨了。

“這村子以前還不是這個樣子,”農戶語速變得很慢,“那時候‘它’還被人們喜歡着,也很少哭。”

“哭?”一旁看似已經睡了好一會兒的張斂突然起了精神。

農戶盯着腳底呈現往斜下方凹陷的地面:“先前這裏還是一片平地,‘它’每哭一次,村子就會向下凹陷一點。”

“長久下去,山下的村子要麽被雨水淹沒,要麽永久陷入地下。”

他的視線向後方掃去,那邊堆積了太多身體殘缺、意識不明的喪屍。

“雨會淹沒這一切,喪屍會咬死真正‘害死’自己的兇手,”山下的人開始慌張,種地的動作肉眼可見敏捷了許多,“我只是一個守墓人,守的是眼前這片即将血流成河的屍坑。”

李子越捏緊的拳頭又悄然放下。

他深呼吸了許久,這才壓抑住內心波濤洶湧的情感,卻聽到農戶又說了話。

“我的同胞們說‘它’是邪神嗎?”

農戶深深地看着李子越。

他嘴角挂着笑,眼神卻十分凄涼,粗黑的眉在不自覺地痙攣,面上蒼老的皺紋愈深。

李子越聽到農戶仿佛在哭的聲調:“我不在的日子裏‘它’一定受了很多沒辦法說的委屈吧。”

“我在這間林子裏待了上百年,吃這裏腐爛的食物過活,身上早染了洗不掉的腐臭,我進不了寺廟,也沒資格接近它。”

“一切孽緣是我們自己犯下的,和‘它’沒有關系,‘它’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待遇。”農戶面向李子越。

緊接着,他十分慎重地對李子越鞠了一個躬。

“我求你,”他的聲音開始哽咽,“我求你幫我把‘它’帶出來,帶到我的面前來,一百多年前‘它’請求我,我沒有答應,我用這一百多年來忏悔我當初的決定。”

“求你再進一次寺廟,求你再次前往大佛旁邊,‘它’很膽小,只會躲在寺廟最高大的佛像裏面……”

李子越表情凝重地站在農戶面前。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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