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圍爐夜話
圍爐夜話
“你這總不理我叫個什麽事?”
林瑔連眼皮都沒掀一下,任蘇珏說了多半天的好話,也只是扭過身連餘光也不願給他。
蘇珏無奈,又有些好笑,絞盡腦汁也沒想好還能怎麽認錯。
脂沫與楚知對視一眼,也坐到兩人身邊。
脂沫抽出林瑔手裏的書卷,笑道:“這東西有那麽好看嗎?怎麽我就看不明白呢?公子別看了,同我們說說話吧。怎麽了,還為着方才那事氣着呢?”
林瑔冷哼一聲:“誰有閑工夫同他計較那些。”
蘇珏樂了:“那你為何偏偏不理我?”
林瑔照舊不理他。
楚知笑道:“說是不計較,又沒說是何時不計較,如今有這閑工夫,瞧你倆別扭着也是有意思。”
蘇珏嘆息:“這攏共才幾個人了?也沒別人看到,你又跟自己過不去什麽?不如這樣,你也給我編上,我出去,整個宮內走一圈,你可能消氣?”
脂沫拍了下手:“這個好!我那還有幾支珠釵。就算不好叫殿下往外走,在宮裏待一天也好。”
聞言,林瑔反倒抿着唇扣弄了半晌手指,低聲說了一句:“總歸也是玩鬧來着,莫要拿他再消遣了。”
幾人笑作一團,嘆還是他心軟。
再硬氣些,叫脂沫把自己幼時穿的裙子拿出來改改給蘇珏換上出去遛一圈,消了林瑔無端被戲弄的氣。
正說着話,卻見那個陸侍衛進來了:“總想着忘了什麽,這是那個小圓子公公先前給我的銀子,我買了些東西送過來,還剩了這些,勞煩脂沫姑娘還是這位楚知先生,給他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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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沫連忙起身,道:“陸大人收着吧,我聽那位公公說來着,您在宮外頭還養着群善堂的孩子們。養一個孩子都是不小的花費了,更何況還有那些,何況以後還要勞煩大人照拂,我們也就承了那位公公的情,勞您擔待着。”
陸引猶豫着:“這……”
“不如這樣。”楚知起身上前,“我寫了字抄了書陸大人拿出宮去賣時,到東大街的李氏書齋去賣,那裏的價錢要高上許多,只是跑得遠些,我賣出去的東西分大人兩成,就當是給大人的辛苦錢。我這成日裏還要吃藥,總要勞煩大人到處跑騰的。”
陸引又猶豫半晌,想了想善堂裏的那些個孩子,最終還是沒把銀子退回去:“那就多謝先生了。”
“哪裏,本就是我們叨擾了陸大人。”
送走了那位陸大人,衆人才重新落座。
脂沫忽然想起來什麽,突然跑到門口觀望一番,也不知在看什麽。
還沒等三人詢問又很快回來了。
“怎麽了?”楚知問。
“沒事兒,我就是看看那個什麽爾瑩在不在,別回頭再亂說話。我剛才聽着她好像出去了,去瞧一眼。”說着,脂沫有些不滿地拍了下蘇珏,“你說你,惹回來這麽個麻煩幹什麽?”
聞言,林瑔頗有些不解:“與他何幹?”
脂沫道:“這不明擺着的嗎?那小丫頭雖然性子不好,但模樣确實生得不錯。太後娘娘把她從教司坊挑出來為的不就是那張臉,這事兒我可聽得多了,像你們這些王公貴族的子弟,身邊總有那麽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美貌丫鬟。那個爾瑩可是太後娘娘的人,若是殿下以後喜歡上她收在了身邊,那還能不向着太後?”
楚知點點頭,也附和道:“大戶人家常用的手段,孩子身邊放上一個心腹培養感情,若是以後真有什麽心思,便等同于拿捏住了孩子。”
不過這是最膈應人的法子了,這樣養出來,不知道究竟是養孩子,還是養傀儡。
聞言,蘇珏頓時覺得毛骨悚然:“別了,我還是躲得她遠些好。她生得好看?怎麽我感覺不出來,我只覺得她往後跟我宮裏先前那個老嬷嬷沒什麽兩樣,還遠不如清塵好看呢。”
林瑔面無表情地踩了他一腳:“你要是沒得說也不必非得帶上我。”
“就是,哪有你這麽比較的?”脂沫摩挲着下巴,打量林瑔,“雖然吧,咱小公子生得确實是……秀氣了那麽一點點,那終歸也是不一樣的啊!”
男孩子幼時都看不出來什麽,覺着秀氣也是常有的事。
但林瑔不同,似乎有些精致過了頭。
一張臉單看哪都挑不出毛病來,但組合在一起便覺得過于淩厲了些。
右眼眼尾處有一粒極小的淚痣,若不是因着顏色是難見的紅色也未必能看得出來。
現在給他抱出去說是個女娃娃也是有人信的,只是不知長大了會是一副什麽模樣。
楚知輕笑道:“公子模樣不像将軍,但這個勁兒卻是十成十的像。都是一副好骨相,皮相卻太薄涼了些,薄情相,卻分明不是個涼薄的性子。”
蘇珏托着下巴,沒忍住出聲:“為何先生也說他是什麽薄情相,那到底是個什麽?”
楚知輕笑:“什麽也不是,若真要說起來,也就是第一眼看上去憑容貌判斷一個人好不好相與罷了。就好比誰有一雙桃花眼,別人一眼看上去便說此人必定多情。拿給算命的去瞧面相,也定會得一句,必将是個多結姻緣,風流多情的。薄情相便是一副生性涼薄,不與人多交,一生孤傲不落俗卻坎坷的命,還有這淚痣,算命的便要說生來是個流淚的命,命運多舛總要吃盡苦難……左右不過是些哄人的玩意兒,瞧着公子也不像個要日日流淚的人,聽一聽便罷了。”
林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擡眼去看蘇珏:“你為何要說也?還有誰說過?”
蘇珏與林瑔對視一眼,并不搭話,轉而對楚知笑眯眯道:“楚知先生竟然還會看面相,那不如給我看看,我長得是一副什麽相?”
“诶等會兒!”脂沫連忙叫停,“光聽他說也沒意思啊,說久了也渴得慌。我去端個爐子來,煮上茶,擺點兒點心什麽的,湊合一頓吧。”
林瑔問:“那爾瑩呢?”
聞言,脂沫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管她做什麽?一天到晚的處處挑不是,也沒見我煮的東西她少吃了。最好太後別三天兩頭地派人來看她,就叫她成日出去,我也省得管她死活。過來過來,都來幫個忙。”
那些人雖不敢将炭火全都克扣光,卻也留下得不多。
這些碳還是林瑔來了之後才補了些,他們又自己掏銀子弄了些,好賴屋子裏終歸是暖和了。
楚知打量着蘇珏,有些出神。
他性子溫吞,說話總是不疾不徐的,沒抱怨過,也沒提過從前如何。
大概是這幾日沒受凍,也吃着藥,倒沒咳嗽,忍不住就想遠了些:“你……模樣像陛下,可這脾氣秉性,卻是像極了我一位故人。”
聞言,蘇珏來了興致:“何人?”
楚知苦笑一聲,道:“前塵往事抹了個幹淨,記得的人也死的死,散的散,未必敢說,那般的人物,最後卻沒人記得,實在是可惜……那位,是陛下從前的伴讀。”
“伴讀?”蘇珏遲疑了下,問,“我父皇的伴讀,不是林拾将軍嗎?”
“什麽?”林瑔訝然。
蘇珏看他一眼,解釋道:“帝王伴讀,縱使不能有實權也能挂個名號領俸祿的,但你在京中可曾聽過如今有這麽一號人?我父皇的這位伴讀連是哪家的人都不知道。朝中大換血,也不是昔日的那些人了。偶有人提起這事也是猜測,興許是你父親,畢竟當年林拾将軍也是在宮裏念書的。”
“這怎麽可能?”脂沫道,“這個我都知道好不好?皇子伴讀連科舉都不能參加,更別說林拾将軍當年與燕月糾葛數年,那是要握兵權的。”
林瑔道:“想來也只是猜測,因着也沒人能說出別人來,便也都略過這點了。”
楚知搖頭:“陛下的伴讀自然不可能是林拾将軍,那位公子的名字叫蘇翎,是多年前江南一帶的世家大族成國公的遺脈。”
林瑔有些遲疑:“姓蘇?成國公……是宗室子弟?”
“不是。”楚知道,“先帝在位時沉迷享樂,成國公府家底豐厚,先帝便多次前去游玩借宿……直到一次醉酒發瘋,一把火點了成國公府,先帝慌了神,竟先自己跑了,也并未告知任何人,火燒得越來越大,等發現時已經徹底燒了起來……”
脂沫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身為當朝天子,竟能幹出這種事來?”
可他就是做了,又能如何呢?
這一場火燒的,沒剩下多少人,也都是些幼子女眷先被送了出來。
那時候國公世子夫人正有身孕,剛被送出府外就動了胎氣,難産生下那位公子便沒了。
因這一場荒唐事,皇帝将這個成國公府唯一剩下可以襲爵的直系公子接進宮裏教養,說可憐他年幼雙親盡失。
楚知苦笑:“先帝在位時,不知有多少人說過大蘇氣數已盡這種話。後來陛下登基,力挽狂瀾。如今總聽人說大蘇如今如何落敗,卻不知比昔年要好了多少,陛下終是難得的治國之才。”
蘇珏垂下眼簾,問:“後來呢?這位公子出生時我父皇多大了,能給他做伴讀。”
“謙霖公子被接進宮的時候陛下還未出生呢。”楚知道,“陛下是中宮所出的嫡子,自有太後為他籌謀算計。沒了成國公和成國公世子,那成國公就是謙霖公子,那偌大的家業先帝因心中有愧加之怕遭人诟病,不敢伸手,自然就全都落到了謙霖公子身上,殷家怎麽可能放過?”
蘇珏張了張嘴,只覺得自己喉嚨裏好像被什麽東西塞住了一樣,說不出話來。
謙霖公子,哪個謙?是他認識的那個人嗎?
可是他沒法兒問,他謙叔都已經教養了他多少年了,在這宮裏藏着的時間定然遠比他知道的要久得多。
他藏着不叫任何人知道必定是有自己的道理,有些現在問不了的事,那必定就是還沒到知道的時候。
蘇珏沒問,只是同其他人一樣,看着楚知,等他繼續往下講。
楚知頓了頓,才道:“謙霖公子實乃天縱之才,我與他雖相交不深,卻也實在敬佩。那時的官宦子弟,何人沒聽過他的名字?也無不可惜,謙霖公子之才,竟無用武之地。”
楚知微嘆,忍不住瞥了林瑔一眼,道:“謙霖公子還是林太傅唯一收下的徒弟。只可惜公子只活了二十來年,若不是因為我……陛下恨我至此,也是應該的。”
衆人靜靜聽着,瞧着楚知神色,也不敢追問。
半晌,蘇珏輕笑着岔開話題:“我說叫楚知先生給我看面相,先生倒講起故事來了,莫不是看不出我的來?那不如先生說說小圓公公和陸侍衛是什麽樣的人?”
楚知無奈地搖了搖頭:“我本就不會,随意說了幾句也就當哄你們玩的了。那小圓子公公和陸侍衛既然肯費心費力地幫我們,可想而知,也不是什麽壞人。”
“嗯,不是壞人。”蘇珏道,“陸侍衛年輕時也有些家底,家中塞了銀錢來給他在宮裏謀了個差事。可惜後來他家道中落,夫人又因難産一屍兩命,孤家寡人一個,收養了好些孩子,自己都過得艱難了,也沒放棄,實屬不易。”
“小圓子公公是被賣進宮來的,聽說他幼時也是富戶人家的公子,可憐他人賞了些銀錢,卻被那人擄走,幾番轉賣進了宮,早已不記得家在哪邊了。他已是幸運,被朱公公收成了徒弟。可若跟從前比,卻是雲泥之別了。”
蘇珏深吸一口氣,問道:“他們都是好人,可為何好人偏偏沒好報呢?”
林瑔問他:“你從哪聽來的?”
蘇珏道:“陸侍衛在這邊當值許多年,我常碰見他,跟他也多說過幾句話。至于小圓子公公那段故事宮裏不少人都聽說過,不是什麽秘密。”
脂沫咋舌:“住得偏的唯一好處也就是說話不用提心吊膽的,不怕人聽見。不過小殿下這話說得卻不大對,一輩子行善積德的人總能得到些什麽的。雖總有人說好人不長命這種晦氣話,可那般好的人,上天豈會一點福報都不給他?”
林瑔趴在桌上,臉埋在臂彎裏,悶悶道:“可若福報來得太晚呢?吃了一輩子的苦,卻只在垂死之際才得來的福報,那不如不要。苦熬一世,也就換一個身後名。”
楚知輕拍了拍他的後背,無奈笑了笑:“小孩子家的成日裏這麽多愁善感做什麽?你就當這福報是被拆開了,有福之人一輩子逢兇化吉,有再多苦難也有旁人在前面替他擋過了,全都報應在壞人身上,這樣想能順氣些?人活一世,為的就是一個盼頭,吃苦的時候,就是盼那福報來。”
見二人都睜着一雙大眼看他,楚知伸手輕輕敲了敲二人的頭,道:“時候不早了,你倆該睡了,明日我授課,叫你倆不起來,我可不會手軟,從外頭拿雪球揣在你倆被窩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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