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雪中嬉戲

雪中嬉戲

“你這人也是稀奇。”楚知輕笑着撩開簾子出來,道,“他們兩個不在的時候時時刻刻都挂在嘴上念叨着,等回來了又不肯好好說話。”

脂沫抱臂微微揚起下巴“切”了聲,道:“就你話多,楚大先生,就咱們這說一句話咳一聲、刮陣風就能吹到的破身子骨,就老實在屋裏待着呗,外面天寒地凍的,你又像之前一樣,一下栽在地上可怎麽整?渾身上下沒幾兩肉骨頭倒是挺沉,我可沒那氣力給你拖回去了!”

林瑔朝爾瑩房裏望了望,見沒亮着,低聲問了句:“那個,沒在?”

聞言,脂沫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沒有,你們走了沒多久她就跑回太後那兒了。那個死丫頭,也沒個小姐命,卻整日擺譜,不知道的還以為從前是多大的官家小姐讓貶進來做宮女的。還想使喚我們倆了,讓我罵了幾回,就哭着跑了。”

蘇珏微微蹙眉:“她不在倒是好事,只是就這麽攆她走了,還不得記恨上脂沫姐姐你?”

楚知原本是想說話,沒禁住,又咳了兩聲,才道:“她本也是因為你被太後塞過來的,你不在這邊,她就胡謅了幾句你前些日子做了什麽事,哭鬧着回去了。太後是指望着你看上她,你不在,把人接回去糊弄一番,也好接着辦事,這話說得難聽,可脂沫也确實入不得太後的眼,如今正是得你喜歡的時候,太後既是沖着你來的,自然也就不會為難脂沫。”

脂沫一陣惡寒,忍不住搓了搓胳膊,道:“咦~他才是個豆大點兒的小娃娃了,用這招,聽着就難受。不提這檔子事了,我還想吃飯呢,倒胃口。還杵門口幹什麽?快進屋啊!”

脂沫最擅長的是繡活兒,在吃食這上面也就是會,會的花樣不算少。

但味道并不是說多驚豔,中規中矩的,定然比不上宮宴上禦廚準備的吃食。

只是回來覺得更自在,也都是親近的人,怎麽吃兩人也覺着比宴上的香甜。

再加上日子特殊,幾人都難得地比平日裏多吃了幾口飯。

衆人吃飽喝足,陪着脂沫一起收斂了碗筷扔去廚房拿水泡着就撒手不管了。

脂沫甩了甩手上的水,道“今日不洗碗,忙了一年了,我怎麽也得歇一個晚上!外頭雪又下起來了,還挺好看,我出去看看,你們有要一起的嗎?”

聞言,林瑔率先起身,笑道:“我想跟姐姐出去走走。”

脂沫笑問他:“不怕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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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瑔卻低聲咕哝了一句:“吃撐了,得出去走走消消食。”

聞言,衆人都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蘇珏也站起身道:“那我也跟着去!”

楚知道:“你們都去,那我也跟着。就這麽大點兒個小院兒,也不知道要繞幾回才能消下食去。”

脂沫睨了他一眼,道:“你也跟着去?這天就不适合你,回來肯定要病一場的。”

“無妨。今年下了好幾場雪,都沒時間好好看看,這都過了年了,最後一場,過了便要開始暖和了,我也去看看。”

楚知頓了頓,又半開玩笑道:“再說你們都出去了,就留我一個人在房裏待着,未免有些無趣。還是要開始抱團了,就把我撇在外面?走吧。”

“嚯,這才多大會兒啊,就積這麽厚一層!”脂沫驚嘆,随即眼睛轉了轉,笑道,“既然是玩,那我就給你們變個法術!”

蘇珏很給面子,脂沫話音剛落便随聲附和道:“脂沫姐姐竟還會法術,難不成真是個仙女?”

脂沫得意地彎了彎嘴角,道:“那是,看好了!”

三人本也沒太期待,都說了是玩,只當脂沫是在說笑,便順着她的意思,捧個場便完了。

誰知也沒看見脂沫動作,卻突然聽見遠處一聲響,緊接着就有什麽東西從空中劃過。

脂沫伸手穩穩一接,定睛一看,才發現是一節樹枝子。

脂沫得意地晃了晃手裏的樹枝,問:“怎麽樣?隔空取物。”

林瑔擡手接過,擡頭看了看方才那聲響來源,怎麽看也是院中的樹上折下來的枝子,不禁有些訝然:“姐姐是怎麽辦到的?”

聞言,脂沫猶豫了下,輕輕挽起自己右手的袖子。

纖細的手腕上是一個不起眼的镯子,也不知是個什麽做的,上邊雕着的似乎是經文一類的東西。

中間一道細細的凹槽,将镯子一分為二,做成竹節的形狀。

蘇珏打量了一番,沒看出什麽不對來:“镯子?”

楚知也一樣,俯身看了半天也沒覺着哪有問題,仔細琢磨了半天,問:“你這镯子裏……是不是有什麽東西?”

脂沫挑眉:“不錯嘛,比我們多活了幾年腦子就是好用。”

楚知一時語塞:“我……”

“誇你呢,別慌。”脂沫撂下袖子,“其實你要叫我說這是個什麽東西我也說不出來,我也是跟人學過來的,镯子都是人家給的。反正這東西挺厲害,表面是個镯子,其實裏面有一根特別長的細銀絲,韌性極好,我管那個東西叫軟銀絲。镯子往手上一戴,誰也不會注意,練得時間久了,就能靠手腕和手指操縱。你們也看到了,能甩可遠了,金子都能被它截兩半!若用得好了,還能不動聲色地勾走想要的東西。”

林瑔啞然,盯着那镯子還是看不出什麽來,道:“可它是軟的,既是軟的,又怎麽能拿東西?”

“所以要練啊,隔得遠也能把它挽成結。我從前跟別的宮女住在一起的時候,有個人老偷我東西,我就專靠這個偷偷拿回來。”

楚知到底是沒忍住,徹底蹲下身仔細研究起來:“天底下竟然還有這種功法……”

脂沫笑了聲,把林瑔和蘇珏都拽到跟前來:“伸手,兩只都伸出來。”

二人不明所以,卻還是依着脂沫的意思,把手伸了出來。

大晚上的,就算有燈籠也看不太清。脂沫捏着二人的手,仔仔細細地摸了個遍。

平日裏都未曾注意過,如今就想着手,林瑔才驚覺脂沫的手似乎有些太軟了。

她常年幹活兒、穿針引線的手,卻極其細滑,半點兒繭子也沒有不說,似乎手指的力道落在人身上也是輕飄飄的。

但看那骨節也确實要粗很多,不像是養尊處優的手。

脂沫摸着二人的手,好半天才道:“若是公子來倒能少吃些苦頭,這功夫最要緊的就是骨節軟不軟。公子手上的繭摸着不厚,骨節也還是軟的。殿下骨節太硬了,要吃苦的。”

林瑔聞言忍不住看了看蘇珏的手。

他從前就是寫字作畫,至多拿小木劍比劃兩下,有人伺候能省去許多麻煩事。

蘇珏卻不一樣,凡事必須親力親為,相比之下骨節硬些也正常。

蘇珏有些好奇:“姐姐是要教清塵學這個……這個軟銀絲嗎?”

“得着公子願意。這東西實在太細,手上有了繭子便不好操控了,且手上的筋一定要抻開,柔弱無骨懂不懂?手捏着是軟的,筋是開的,才能耍出花樣來。殿下若是想學也不是不行,多費些時日,每日燒了滾水來泡手,先把繭子磨下去。”

楚知有些站不住了,往牆邊靠了靠,拿手抵着撐了些力道,問:“你怎麽想着教他們這個了?”

脂沫摩挲着腕上的镯子,不知是懷念還是什麽的,低低嘆了聲:“我小時候老受欺負,後來運氣好,碰上那位老樂師了,也差不多從他們倆這麽大的年紀開始學這個。我不傷人,只求自保,別人搶我東西的時候我能悄摸地順回來,镯子戴在手上誰打我我還能擋一下。我想了幾日,左右不過是多了個防身的本事,男娃娃也能戴镯子。小小年紀不能帶刀不能佩劍的,有個什麽事還能以防萬一。”

楚知一時啞然,好半天才琢磨明白脂沫的意思:“是為着前些日子的事?”

“前些日子?”林瑔微微蹙眉,“宮裏出事了?”

“死了個小太監。”楚知微嘆,“也是個半大點兒的孩子,不受待見,年紀小也沒什麽力氣,叫人推湖裏淹死了。你們脂沫姐姐……大抵是吓着了,這東西結實,想讓你們學了,自保。”

脂沫嘴硬不肯認,別過頭去:“你胡說!我就想讓他們倆誰學了給我演雜耍不行啊!”

知道她是嘴硬,楚知無奈笑笑,也不願揭穿,只當她一時興起哄孩子玩的。

誰料下一秒林瑔抿着唇輕輕笑了起來,道:“我跟姐姐學。”

霎時,空氣中靜了半晌,都不可置信地看着林瑔。

林瑔其實喜歡笑,笑起來很淺淡,嘴角抿出一個不大明顯的弧度。

就如同現在一樣,他還是那麽笑,幾人卻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

被幾人這麽打量着,是個人都會有些不自在,林瑔正想開口詢問。

冷不丁的額上就覆上一只溫熱的手,又不等林瑔撥開,那只手又自己離開了。

林瑔蹙眉看他,卻見蘇珏移開手後自己站那喃喃自語:“這也沒燒啊……”

“你……”林瑔無語,想了半天似乎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倒是沒想到。”脂沫打量着林瑔,“我以為至多能诓了小殿下來,沒想到反而是你願意。”

林瑔反問道:“我瞧着姐姐的這镯子厲害,就想學了,不成嗎?”

楚知接過話茬:“自然是成的。只是你是林太傅帶大的,多少還是染了些林太傅的性子。這軟銀絲說白了就是個雜耍用的玩意兒,與你很不相和。”

“管他呢!”脂沫倒是高興得很,“小公子到時候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跟我學這個,想想都覺得好玩兒!每次見他們跟着你念書我都覺着有趣得打緊,終也輪到我了!”

蘇珏故意往楚知身邊湊了湊,壓着聲音,卻也保證能讓脂沫聽得清清楚楚的。

“子卿覺着先生方才怕是想錯了,脂沫姐姐也就是想從我們兩個中間選個消遣的出來。清塵定然說不過脂沫姐姐,姐姐才更偏向他。可憐清塵,以後怕是日日都要聽人唠叨喽!”

“诶,你個死小子!說什麽呢?別以為我聽不見啊!”

蘇珏忍俊不禁,眼見着脂沫要走到跟前了,撒開腿就跑:“姐姐不如試試,看看能不能追上我!”

“你……別跑!”

楚知笑着叮囑了一句:“小心些,地滑,別摔着!”

剩下的他可管不了,有得鬧了。還是林瑔安靜,從來不這麽鬧。

正想着,楚知低頭看了眼林瑔,卻發覺他手上還捧着那根脂沫勾下來的樹枝。

便半開玩笑似的問了一句:“怎麽還捧着?要拿回屋裏去插瓶?”

林瑔看了眼楚知,又低下頭去,眼睛盯着那根樹枝,雙手捧着捧到楚知面前,道:“先生,這棵樹,已經開始發芽了。”

楚知愣了一瞬,随即伸手接過來仔細一看:“還真是!”

林瑔仰着臉看他:“如今還下着雪,天又冷,那便還算冬日,這樹卻已經生了新芽。清塵從前從未注意過,不知還有如此奇觀。”

楚知有些出神,不知是被林瑔這句話勾起了什麽事。

半晌林瑔才見他微微勾了下唇,蹲下身把自己往跟前攬了攬,道:

“我年少時,曾讀過一句‘雪裏已知春信至’,年少初讀時,便從全篇中一眼看見了這句。我總覺得這句詞是在告訴我……你看,已經能看見新芽了,那便是說春天要來了,熬過這場雪,就是春天。過日子也是一樣的,只要熬過這場風雪,好日子就要來了,不好的事會跟着雪一起走。我不知怎麽就認定了這個念頭,同別人講人家都覺得我奇怪,不知你怎麽想的,但在我眼裏,這是個好兆頭。”

林瑔接過楚知遞回來的帶着新芽的樹枝,它被握了許久,雪水早就化在了林瑔手裏,現在捏着都覺得有些溫熱。

林瑔怔怔地看着和脂沫滿院子跑的蘇珏,看他們二人鬧,突然發覺自己都有些記不清最開始來這裏時的那種透骨的冷。

有人了,這個院子不再是陰涼的了。往後走,再往後走……

林瑔無聲輕笑,捏緊手中的那段樹枝:“嗯,好兆頭。”

不知道是不是滿宮的這樣子的樹都已經發芽了,但至少他們宮裏的這棵是。

這就是好事,雪化了就是春天,從這個春天起,他們四個人窩在這方小小的天地中,這樣過,就很好。

這樣的日子,過一輩子也很好。

見林瑔出着神,蘇珏腳步一頓,擡手示意不跟脂沫瞎跑騰了。

然後放緩了步子湊到林瑔跟前,把手直接貼在了林瑔脖子上。

他跑了這麽久,身上倒是熱的,只是手露在外面被風吹得冰涼。

甫一貼到林瑔身上就聽一聲驚叫,忍不住笑了起來:“楚知先生給你講什麽呢?你自己出神,我都到你跟前了你也沒反應過來,這可怨不得我!”

“蘇子卿!”林瑔微惱,抄起一團雪就朝蘇珏砸去。

蘇珏沒躲,擡手擋了下臉,雪團砸到身上一下四散開來,落進蘇珏衣服裏了些,冰的他一激靈:“可是扯平了,不許惱我的。”

沒等林瑔說話,脂沫已經上來一手扯一個,全都拎進屋裏去:“一個病秧子,兩個小孩子,都是身體不好的,還敢這麽鬧,都給我進屋來!”

楚知很是無辜,莫名其妙就被牽連着說教了一句,卻是忍不住笑,自己撩開簾子進門去了。

有一天算一天,這麽過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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