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平安

平安

西北的環慶路,自從郭籍死後,主将一直是陳钰将軍。他年近半百,性子穩重,這幾年邊關屢受騷擾,但也打的有來有回。

年前曹妃被立為皇後後沒多久,曹家便趁亂在西北安插了不少自己人,先前多是文臣出身的京官,慣來紙上談兵,仗着家中父親是樞密使,對前線老将的做法指指點點。

武将地位本就低微,何況這些文官都是皇親國戚。吃老底得的幾場小勝,也被花裏胡哨的詩詞歌賦吹噓的神之又神。實際上,邊防一度陷入混亂。

東胡人趁亂,一鼓作氣,居然在十幾天內攻克了一座邊關重鎮,和兩個周圍的小城。

福嘉看着曹皇後的臉色,估計這件事來了。

幾個嫔妃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是相互耳觀鼻鼻觀心,都知道不是好事,又一起轉臉看着福嘉。

福嘉站起來道:“時間不早了,我和各位娘子也先回去吧。難得二姐姐來,你們先聊。”

幾人往外走,榮妃道:“發生什麽事了呀?”

福嘉虛僞地搖搖頭。

外面一個人影,帶着幾個随侍着急慌忙地走來。衆人一看,都大驚失色,不是大皇子麽?

大皇子只打了個招呼,實在沒有多餘的心力應付,便直奔坤寧殿。

一走進去,就見曹皇後眼圈已經紅了,康寧攬着她,也是神色凝重。

大皇子急道:“嬢嬢,我聽說陳钰死了,難道是真的嗎?”

曹皇後恨鐵不成鋼道:“你小點兒聲!”

大皇子聽他這麽說,便知道此事不假,他頓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斷打着轉兒:“這個陳钰,怎麽這麽不經事?打仗都打不好……四叔和五姑父在那邊會受牽連嗎?暄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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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皇後道:“暄鶴在慶州,應當無礙……”她說完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意思是剩下的人就不好說了。

康平忍不住抱怨:“我早就覺得,西北那邊混個軍功,也不是那麽容易的,風險還大……”

大皇子頓時暴跳如雷:“你早就覺得,那你怎麽不說,現在在這裏事後諸葛亮!”

曹皇後見兩人吵起來,又哭道:“你們要逼死阿娘嗎?娘家人一個個是扶不起的阿鬥,兒女又鬧不和。”

大皇子咬牙不再同康平争執,小聲嘀咕道:“說再多,還是要怪那個陳钰無能。”

兩人傍晚時分才從坤寧殿出來,大皇子心思百轉,先是把過錯攤到已經戰死的陳钰頭上,又覺得都怪郭籍沒帶好老部下。

最後得出結論,都怪那個晦氣太子和他的笨蛋姐姐福嘉。他決心找機會把火氣撒到這兩個禍害頭上。

康平看着哥哥臉都氣得扭曲了,甚至有一點幸災樂禍。

橫豎這些政事,同她有什麽關系?邊關失了一座重鎮又如何,還能打到西京來?還能影響到她的吃穿用度?

這些破事兒,還沒她下一胎能不能生出兒子,夫君會不會移情別戀來的重要。

她滿不在乎的回到夫家,安安穩穩地早早睡了覺,身子弱,得需好好将養着。

睡到夜裏,感覺口中幹渴,便讓婢女送水,迷迷糊糊中,婢女對她說,有人傍晚送來一個神醫,但是神醫什麽都不說,要見了公主再說。

康平心裏好奇,便讓那神醫進來,居然是個四十來歲的婦人,長得慈眉善目,卻不是中原人的樣貌。

康平頭一個反應便是,這莫不是誰送來的眼線?細聊之下,發現對方對于送她來的人,也是一無所知。只曉得那人大富大貴,是位女子,說康平于她有恩。

鬼使神差,康平不知道為什麽,腦子裏蹦出了福嘉的臉。

她心裏覺得不可能,皺着眉問:“你是治什麽病的。”

女神醫道:“老奴擅帶下,尤擅産褥症。”

康平心中一驚,頓時沉默下來。

*

公主府中,福嘉鋪着生宣,滿墨落筆,寫下了大大的一個“亂”字。

陳钰死後,西北便再無悍将。

朝中那些巧舌如簧的文臣,油滑趨利的武将,無人再敢應戰。而後東胡人乘勝追擊,勢如破竹,吓得整個西京從上到下,人心惶惶。

最後等待大周的,只有議和。敗而和議,除了屈辱不作他想。

前世便是如此。

她的父親李亨雖說性子軟弱,但這樣的大是大非,還是分得出輕重。奈何形勢所逼,最終還是在議和書上簽了字,從此三城歸于東胡,每年還需要背負沉重的歲幣。

李亨背上了千古昏君的罵名,原本身體就不算硬朗,此後有了心病,日夜憂思,不出一年就心悸而薨。

穗穗在一旁磨墨,盯着公主的臉色發愁,外頭白禾輕聲道:“殿下,驸馬回來了。”

福嘉丢下筆:“讓他進來。”

蘭烽回來之後,匆匆洗了澡,又在府中換上了福嘉給她做的的深墨蘭色長衫,面如冷玉,慢慢走進來。

婢女們都退出去,蘭烽站在案前看着福嘉寫的字,很羨慕:“你寫字很好看。”

福嘉其實功課一般,反應也不快,勝在字寫得好看,無論是簪花小楷,還是草書飛白,都得心應手。因此做文章作詩,即便內容稍遜一籌,整體也拿得出手。

福嘉淺笑,露出一個小酒窩:“那我寫副字送你,你想要什麽?”

蘭烽拉開玫瑰椅,坐在她對面,指着生宣道:“就寫,國泰民安這四個字吧。”

福嘉放在漢白玉紙鎮上的手動了動,随即,她撩起袖子:“好。”

羊毫落筆,洋洋灑灑,福嘉的字很大氣。

蘭烽垂眼看着這四個字,他不懂書法,但是這樣風格的字,讓他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将這幅字移到一邊,這次福嘉不再問他,而是換了一支細些的筆,寫了小小的兩個字。

平安。

蘭烽笑道:“為什麽寫這麽小?”

福嘉道:“想活着,想平安,是很自私很小的願望,怕被神靈看到,就不靈了。偷偷的寫出來就好。”

蘭烽盯着那兩個字看了很久,忽然說:“你都知道了吧。”

福嘉靜了靜,捏着細細的青竹筆杆,慢慢勾畫着葉片:“嗯。”

她想了想,還是又問:“你們怎麽看。”

蘭烽道:“你阿耶,身體其實沒有對外說得那麽好。幾次我在殿前看見他,雖然動作很輕微,但是喘氣不是很均勻,這樣的體質,最忌憂思過慮。”

福嘉放下筆,擡起頭看他。蘭烽的眼睛裏滿是坦然,她心裏想,他好像一張白紙,真好看。

“目前朝中無人,兵敗如山倒,從最穩妥的方向考慮,最後多半是要議和。陛下性子柔順,拗不過那幾個生殺予奪的重臣,最終恐怕會被迫做出有違本心的事。但他只是柔順,不是昏君,我怕等一切塵埃落定,他無法自處。”

蘭烽見她無言,斟酌着含蓄地又道:“若是東胡與大周結仇,對太子而言也不是好事。”

福嘉放在案下,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打顫,前世那掙紮的幾年,居然全部都在蘭烽随口的幾句話中。

父親抑郁而終,弟弟登基之後,沖動的報複東胡人,最後被刺殺而亡,原來這些事的發生,早已被他預料。

那她呢?她還能夠作壁上觀,想着改變弟弟的性子,就能改變他們兩個人的命運嗎?

她感覺渾身的血液慢慢冷下去,或者說,難道對方也與他一樣,是帶着前世的記憶重生而來的嗎。

福嘉盯着蘭烽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若是我告訴你,有朝一日,你會成為叛軍的首領。你能告訴我,那是因為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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