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卧榻

卧榻

殷紅的血順着銀針流下, 蘭烽動作利落,人也很安靜。他端正地背對着福嘉,取自己心頭血, 引出蠱蟲,就像是什麽很自然的事情。

福嘉被綁得嚴嚴實實, 嘴裏也塞了東西說不出話,滿臉的眼淚鼻涕。

蘭烽處理好傷口, 又整理好衣襟,才端起小碗走來。

雖然神色如常, 福嘉還是看出他唇色明顯發白, 整個人從未見過的虛弱。

她一眨眼,大顆淚珠滾落在髒兮兮臉頰上。

蘭烽扯掉她嘴裏的東西和身上的束縛, 用拇指為她抹掉眼淚:“喝吧, 我不會死的。”

福嘉垂眸看了一眼小碗, 果然看見血中一個芝麻粒大小的黑點在溫熱的血液中蠕動。

她感到一陣惡心,咬咬牙, 就着蘭烽的手喝了下去。

本該滿是腥味的血, 因為蠱蟲作祟, 她喝下去只覺得通體舒暢。

她喝得急,蘭烽看着她眼眸血紅,唇角沾了他的血珠,有一滴甚至落在雪白的鎖骨上,就像一顆落下記號的朱砂小痣。

他突然動了動喉結,難堪地別過臉。

白禾和穗穗進來時,福嘉因為身體煎熬, 蠱蟲相合而死,驟然放松下來, 正躺在蘭烽的膝蓋上睡着了。

蘭烽招手讓她們進來,穗穗偷偷掃了一眼兩人不甚齊整的衣襟,和皺巴巴的床單,一時沒敢擡頭。

福嘉睡得淺,聽見動靜很快就醒了,她沒有起身,有些疲憊地看着婢女,過了半晌道:“穗穗,你快些去叫幾個醫侍來,驸馬受了傷。”

穗穗一走,白禾立刻跪在地上,聲音激動難抑:“恭喜殿下,田娘子的事兒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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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嘉被蘭烽扶着慢慢坐起來:“大皇子呢,阿耶怎麽處置他的?”

白禾眼神頓時閃躲起來,福嘉見她的神情,心裏涼了大半:“你說,他做什麽我都能接受。”

白禾道:“群臣游舟至下游,正是大殿下與幾個人彌藥巫師所謂施法處,衆人眼睜睜看着他們殺人祭器,無需辯駁。陛下當場就讓宗正寺将大殿下幽禁,暫時的說法是……終生不得回宮。”

福嘉氣得冷笑一聲:“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他幽禁終身,這事就完了?我就不該指望阿耶能大義滅親,往後還是得自己動手。”

白禾看了蘭烽一眼,顧忌的提醒:“殿下……”

蘭烽神色如常,淡淡問道:“和曹後有關嗎?”

白禾更加吞吞吐吐:“是曹皇後以死求情,最後被陛下罰了齋戒三年。”

福嘉心中百感交集,她先是苦笑,而後止不住地咳嗽起來,嗓子都咳啞了,也沒停下來。蘭烽心疼地去拍她的背,又用涼茶給她潤口。

白禾站在一旁,反倒無事可做了。

溫熱的茶水咽下,福嘉終于止住咳嗽,白禾關切地看着她。

福嘉苦笑道:“你也可以回去告訴阿耶,我不會放過這兩個人的。大哥将我當做玩物,差點釀成大錯,阿耶可以冷眼旁觀兒女鬥得你死我活。但是我就算是為了墨硯,也不可能留下禍根。”

白禾臉色一白,跪下來哭道:“殿下在說什麽,奴家不明白。”

福嘉望着她,柔聲道:“白禾,你不是舅舅養的孤女,是阿耶留在我身邊的人。我說得對不對?”

白禾驚惶萬分,看了一眼蘭烽,見他也神色猶疑,顯然對福嘉知曉這件事也不知情。

福嘉捏着白瓷茶盞,冷靜了片刻,垂眸道:“我說的不對嗎,白禾你是阿耶的人,所以我這裏發生的事,他都知道。”

都知道,卻沒插手。

白禾眼眶紅了,的确如她所言。從大皇子謀劃蕭易與福嘉春風一度,李亨就事事知情,但他既不幫大皇子,也不護着福嘉,完全作壁上觀。

若不是大皇子自己的安排出了纰漏,導致所有後果都是蘭烽在承擔,福嘉現在安危還很難說。

可是說他作壁上觀,又似乎對大皇子更憐憫一些。

福嘉看着強自忍淚的白禾,終究還是不忍心責怪:“你出去吧,也不是你的錯。叫随行的醫侍來,”

白禾退了出去,幾個醫侍很快來了,福嘉看着蘭烽面色蒼白地任憑他們擺弄,無端鼻子一酸,轉臉去了屏風外。

蠱蟲帶來的郁燥在消失,熱度散去,她慢慢感覺到冷意。窗棂間的風濕漉漉吹進來,她咬緊貝齒,身子輕顫。

看着屏風內的人影,福嘉回想起情急時同白禾說的話,說的時候将蘭烽當做自己人,沒有避諱。回憶起來,她對曹後和大皇子一副你死我活的模樣,太過兇相畢露了。

蘭烽自當如他父親,嫉惡如仇,性子剛毅。他并不知道前世福嘉與他們之間的血仇,她也無法将這些和盤托出。

她方才一番話,會不會讓他覺得自己戾氣太重。

醫侍們處理好傷口,年歲最長的出來報福嘉道:“殿下可安心,驸馬底子好,将養幾日便好了。”

福嘉一顆心才算放下,留了一個小醫侍在身邊,好随時給蘭烽換藥、查看病情。小醫侍出去濯洗器物,福嘉也洗漱完換了一聲幹淨衣裳,進了卧房。

蘭烽按太醫局醫侍們的囑咐平躺在福嘉的香榻上,心口用了不知什麽藥,竟比未用藥時還要疼痛難忍,也幸而有疼痛,讓他得以轉移了注意力。

見福嘉繞進來,他立刻撐着身子要起來,卻被她按住“還疼嗎?”

蘭烽垂眼,看着那只搭在他手臂上雪白的手:“沒什麽感覺。”

他的謊話剛說完,便聞到一陣皂角清香襲近,對方居然踢掉鞋襪,手腳并用的往床榻內側爬去。

“我今晚就睡這裏,”福嘉壓在他胳膊上的手沒有松開,反而加重了力道,她不容拒絕地說:“你受了傷,夜裏病情若是有變化,我好随時叫人。”

蘭烽心中失笑,針眼大小的傷口,若不是換藥,早就不疼了;創口雖深,只要處理得當,不得破傷風,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對他來說,睡一覺之後,想找到口子在哪兒都很難。

不過他看着福嘉面色憐念,神情切切,頭一回得到這樣的關心,他一時貪戀,鬼使神差地沒有說出實情,本想要擡起的胳膊也放下去,略顯柔弱地回應了:“……多謝殿下。”

福嘉爬進榻內,吹熄了燭火。

她沐浴完換了一身淺雪青色的窄袖齊腰對襟襦裙,還算利落。也不多講究了,從榻內撈了一床薄衾,打橫蓋住兩人肚子,就打算這樣和衣而眠。

被子虛掩在身上,福嘉躺下沒有立刻睡着,在一旁輕輕動着,尋找舒服的睡姿。

細微的動作,一點不落的通過薄衾傳來,蘭烽都感覺得到。

他背後肌肉僵硬,手心也出了汗,忍不住輕聲問:“睡不着?”

福嘉确實睡不着,這張床熟悉的觸感,讓她回憶起在行宮中多年壓抑的憤懑和絕望。

蘭烽的聲音很涼,沉沉黑夜中,不知為何,好像遞來一雙溫暖的手。

她想到同白禾的對話中,不自覺透露出的狠戾,頓覺羞愧難當。

她細細嗯了一聲,抓住時機挽回形象:“可能剛才情緒有些失控,尚未緩過來。”

既然解釋了,何不一氣呵成?福嘉幹脆遣詞造句,為自己開脫:“唉,我也不是非要手足相殘,那時候在氣頭上,氣阿耶……”

“那你打算以後放過他們嗎?”蘭烽未睜開眼,問她。

福嘉掂量着道:“放過自然不能,令他們沒有翻身之力便好了。”

她想這樣合該差不多了吧,既不過分輕敵,蘭烽又會覺得她是仁主,不至于對她的人品産生質疑。

“公主心善,但是此事一出,仇恨已結,絕無無善了的可能,”與她所料不同,蘭烽語氣居然有些漠然:“但凡曹家繼續重權在握,曹後必不能徹底失勢。你大哥就算死了,曹後還有一個尚未成年的小兒子,你阿耶才不到四十歲,她有的是時間扶起這個幼子,若是再次得勢,必不會讓你有一點活路。”

他灰色的眸轉動,平靜無波地仰頭看着帳頂:“公主若有顧慮,不願手足相殘,這事日後可由我做。”

福嘉心中一凜。在黑暗中,她側過身子凝視着少年棱角分明的側臉。

他的意思是,與她同謀,他現在不僅願意幫她輔佐王儲繼位。甚至願意為她前世的私仇,或是這世的安危,去做一個可能罵名千古的劊子手。

她語氣有困惑:“若你這麽做,無論輸贏,往後的名聲不會好聽。”

戕害皇族,陷入政鬥陣營的漩渦,這将會使他貼上權欲這個醜陋的名號,注定無法在青史中清明正義,同他父親一樣,成為一個光風霁月的名臣。

這也是她籌謀大皇子巫蠱一事暴露于人,只将這件事知會了教坊田娘子和孔平章,由他們經手,卻沒有讓蘭烽參與分毫的原因。

蘭烽在夜色中笑了笑:“公主多慮了,我沒那麽在乎名聲,人活一輩子,萬事只求個心安。”

福嘉握緊被角,他為什麽對她這樣好?圖什麽?

她猛然想起中蠱之時,蘭烽似乎曾在她混沌之時,問過她是否喜歡他。

他為什麽這樣問?

現在她清醒過來,腦中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

或許這猜想太過狂妄,福嘉沒敢繼續想下去,抱着逃避之心,只想盡快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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