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知意

知意

從行宮回到內城那天, 東胡貴使們也剛好出城,西京內廷陷入一片恐慌的氛圍中。

因為大皇子的鬧劇,加之蕭易惱羞成怒之下獅子大開口, 和談以失敗告終。

前世雖與福嘉無關,第一次和談也是失敗的, 接着東胡反複騷擾邊境,大周卻無人敢應戰, 只能一退再退,最後割讓三鎮, 屈辱和解。

回到西京, 蘭烽便匆匆往東宮趕,分別前他看福嘉若有所思, 安慰道:“會順利的。”

福嘉道:“不是擔心這個, 我準備去會會大皇子和曹皇後。”

蘭烽思忖道:“別招惹他們撂狠話, 我看話本裏的壞人,都是因為話多死的。”

她沒想到他也會開玩笑了:“你還看這種東西!”

福嘉原本還真打算去落井下石的, 被他一點, 略有些猶豫。

大皇子已是落水狗, 打他也就出出氣。曹皇後不同,若是安排順遂,李亨活得長久,曹皇後又真能沉得住氣,她還真有翻身的餘地。

福嘉乘着小辇,在西京外城的道觀停下。曹皇後的婢女早已通傳,她一身素衣, 聽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便知道是福嘉來了。

一道雕花門半掩着, 将福嘉拒之門外,曹皇後沒有回頭:“三公主是來看本宮笑話的嗎?”

白禾支了個行軍凳,福嘉坐下道:“不是呢,來給嬢嬢報喜,康平身子養好了。”

曹皇後冷笑:“不需要你假慈悲,康平身子好的很。”

福嘉也不生氣:“二姐産褥症一直未好,大夫甚至和我說她往後活不過三十歲,嬢嬢不會不知道吧?”

曹皇後的聲音總算有了波動:“産褥症?現在好了嗎,還能誕下子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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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嘉差點背氣,是她後半句說的聲音太小了嗎?

她只好把來意說明白:“還有就是告訴嬢嬢,您在宮外這一年,阿耶會讓榮娘子和太子照料九皇子,吃穿用度都會安排妥當,一切請您安心。”

房內安靜片刻,傳來一片桌椅傾倒、瓷器摔碎的響動,曹皇後喘息不止,憤怨氣急道:“李墨爾,你就是個掃把星,你克死你舅舅,又克死你阿娘!在等着克死你那寶貝驸馬吧!”

房內幾個女官攔着她,外面的宮女也紛紛跪着大氣不敢出。

穗穗看了一眼裏三層外三層,二十幾個将福嘉團團圍住的侍衛,只能心道“公主英明”,出門前她還覺得是不是太誇張了。

福嘉聽着話,一點都不往心裏去,她從人縫裏看着曹皇後,解釋道:“小九年紀小,但是憨厚可愛,好好培養,将來一定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太子照看着,有什麽不好?”

曹皇後卻顯然聽不進去話,若不是被人攔着,仿佛就要出來親手教訓福嘉了。

福嘉惋惜的嘆氣,起身道:“算了,嬢嬢又不聽我說,我還是回去吧。”

她行至觀外,卻看見一個高挑女子,帶着白色羅紗幕籬,仿佛是在等她。

福嘉左右看看,這不是康平嗎?

她已經坐上小辇,這就要下來同她招呼:“我沒有欺負你嬢嬢,你不要誤會。”

康平似乎有些煩躁:“我知道。”

福嘉想到剛才與曹皇後的對話,猜測她一貫孝順,可能早就在這裏安插了人手,方才幾句對話,她恐怕已經知曉。

福嘉又道:“你別什麽都聽嬢嬢的,你夫家再怎麽百年世家,也越不到你這個公主頭上去,他們固然看中子嗣,可是你自己活得長久康健,才是本錢。”

康平沒搭理她。

福嘉只好扶着穗穗的手,坐着小辇打算離去,走出去一段路,聽見身後康平的聲音說了一句:“蘭驸馬那杯酒,滋味如何?”

她愣神許久,不需多言,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是你?”

康平平靜仰頭看她片刻,一言不發的轉身走了。

內廷上下,沒多少人心情欣賞,演了兩出雜劇,都視之廖廖。

快結束時又有兩個伶人上來,看扮相應當是來打個诨話。

一個做東胡武官打扮,另一個卻穿着大周平民男子的衣裳,這平民男子是位女伶所飾,故而顯得更加幹癟瘦弱。

這樣诨話演出民間常見,無非是圖個模樣滑稽,對話好笑,觀衆圖個樂不費腦子。

可是在場沒幾個人有心思看樂呵,李亨也道:“這出演完就散了吧。”

臺下的兩個伶人正嬉笑怒罵,太子連口水也喝不下,同孔平章說着什麽。

曹樞使也欲走來,他剛要開口,見太子驀地皺眉,扭頭看着臺下。

東胡伶人正在陰陽怪氣道:“你周朝有什麽?我東胡有二太子蕭易,骁勇善戰,攻城略地不在話下!”

大周伶人卻道:“我們有西京三公主福嘉殿下,容顏嬌美,和親可換三鎮。”

太子臉色一變,氣道:“什麽話都敢拿來戲谑?誰寫的戲文?”

宣徽使連連擺手:“哎呀,不是老朽。”

那大周伶人從容笑道:“太子莫氣,若是今日必有一死,也讓奴家把話說完再死。”

李亨臉色也不好看,袖子一揮,冷臉道:“繼續。”

二伶叩謝,舞樂齊奏,繼續演起來。

東胡伶人道:“福嘉殿下唯婦人爾?我東胡自有利器敲棒!精鐵所鑄,敲鐵如泥!”

“你有敲棒?”大周伶人笑嘻嘻翻了個白眼,把腦袋湊近那人,頂了頂他的胸膛:“我有天靈蓋,固若金湯!”

“哈哈哈,”一片難言的寂靜中,李亨帶頭鼓掌:“有意思,賞。”

蔡玉集颔首,立在臺下的小黃門敲鑼一聲:“賞!絹絲五匹!”

兩個伶人謝過退場,太子抿着嘴沉默良久,才上前道:“阿耶……”

李亨冷笑一聲,捏着青瓷酒盅:“和談談得,百姓嘴裏就說不得了?若我真的将女兒嫁出去,将邊疆割出去,還能堵得住悠悠衆口?”

說罷“砰”地一聲,貫滿怒氣将酒盅擲地,瓷盅碎了滿地,蔡玉集一驚,當即跪扣:“陛下息怒……”

在場重臣齊齊跪下,一時間而觀鼻鼻觀心。李亨垂目四瞥,攏了攏玄色金線龍紋廣袖,面如凝霜道:“商議了兩三天了,有人拿得出手兩全其美的法子嗎?”

太子朝蘭烽使了個顏色,起身道:“兒臣以為,還是要打。”

曹樞使掀起眼皮,緩聲道:“太子殿下年輕氣盛。”他呵呵幹笑一聲:“可軍費糜多,何處而來,環慶路一盤散沙,新将領難以服重,難道要把并州的那幾個兵痞臨時調過去嗎?”

太子歪過一張秀氣的臉,看他道:“東胡人開口要的是環州三鎮,加上公主和陪嫁。”

他也有樣學樣的呵呵一笑:“孤來算一筆賬,環州三鎮,姑且算免費,公主……也算免費。就他們要的陪嫁,一千名工匠伶人,五百名仙韶女樂,再加上金銀錢帛,這些錢哪兒來?有這些錢,夠打上小一個月了。”

白日裏清算的數額,抛去丢人本身,光東胡提出和親的饋資,的确大約是這個數目。

戶部尚書搖頭道:“小一個月?恐怕這打起來,三年五載,拖到國體虧空都難說。”

孔平章插嘴,油滑道:“所以就是賭,結果是哪邊都說不清嘛。”

太子很不滿意地看了他一眼,若不是他在大皇子巫蠱案裏是主謀之一,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阿姐的人。

“至于服衆的将領……”他繼續道:“太子親征,夠嗎?”

衆人一片嘩然,曹樞使這回也看出,李亨早就想打了,父子兩演這出不過找個臺階下。他叩首道:“殿下千金之軀,亦為國本,是當自惜啊!”

太子卻言辭激烈:“夠或是不夠?阿耶,我不将自己當做王儲,只當我是阿姐的弟弟,大周的子民,阿耶的兒子。你說我夠不夠帶兵打東胡?”

孔平章帶頭跪道:“殿下得王儲如此,是萬民之幸,太子有心,是三鎮之福。”

他話音一落,幾個事先打好招呼的臣子也紛紛附和。

幾個世家出生的重臣,都猶豫不決,他們本不待見太子,更願意輔佐其他出生世家的皇子繼位。但太子在逆風之勢頭親征,可謂危機四伏,又難說不是好事。

曹樞使心中涼了大半,他見大勢已去,也不再反對,只不斷嘆氣搖頭。

李亨巋然不動,待這場鬧劇分出泾渭,才淡道:“既然戶部算出的錢,和親的饋資夠打一個月,就給你一個月時間。到了環州,一個月打不下東胡,你就自己擔着和談的擔子和今後的罵名吧。”

太子聞言,到底年少,霎時間滿眼淚水。他擡頭看了一眼李亨,見對方側着臉,面目冷峻地回望他一眼。那眼眶也是紅的。

*

夜裏福嘉睡了一覺,感覺外面有動靜,一骨碌爬了起來。

天氣熱起來了,她榻上的帳子去了,只留下一盞屏風。

果然外面晃着一個人影,蘭烽輕手輕腳進來,生怕吵醒了她。

從那晚兩人中了蠱,福嘉自認在他面前已經醜态畢現,兩人又在一張床上躺了許多天,她早就沒了顧忌。披着一件絲質袍子就湊上去:“還順利嗎?”

蘭烽點頭笑道:“都好,就是下月出發,太子殿下準了我假,最近随時可以回來住。”

福嘉道:“那就暫時別回宮了,離得又不遠,讓他們通傳一下就好,我這裏有不少好大夫,你好生養着身體。”

蘭烽又點點頭,忽然想起一件事:“今晚上反串大周男子的女伶,是當日演水傀儡的那個人嗎?”

“是啊,”福嘉自然地拉着他繞過屏風:“田娘子,你認得?”

蘭烽看着福嘉的動作,喉嚨發緊。他以為從行宮回來,他身體也康複了,自然不能擠在一處,可看這意思,兩人還要繼續。

這會不會不太好。

他被拉到床榻便坐下,心不在焉地回答:“不認得,但他同太子認得。今日散場,殿下怕有人對她不利,特意讓我将她接到城內的外宅,不留宿在教坊。我看田娘子過去,很熟悉,不是頭一回來。”

這回輪到福嘉緊張了:“他何時有的外宅?還帶女人去住,讓他納妃就叽叽歪歪,早說喜歡田娘子,我還舍不得給他了?”

蘭烽笑道:“你就由着他吧,男女之事未必同長輩說得出口,太子也不是小孩子了。”

福嘉卻在提到“田娘子”三個字的時候,忽然頓住了,她都沒聽見蘭烽說的話,思緒全集中在這個“田”字上。

“田娘子,她全名叫什麽?”

福嘉聲音大了些,在耳房聽牆角的穗穗悶悶答道:“回殿下,田娘子小字知意。”

一股滲人的涼意襲來,福嘉感到後背出了層薄汗。

田知意,是這個名字。

前世蘭烽送來口信,說太子有位妃嫔懷着龍種,流落民間。

就叫田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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