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記憶

記憶

李墨硯遠遠凝視着蘭烽, 将他的神态盡收眼底。

他心情複雜的看着蘭烽,對他的态度也從一開始的暴怒,變得百味雜陳。

于私他可恨, 傷了姐姐的心。可是他又打了令人恨之入骨的曹暄鶴,讓他心底暗爽。于公, 新登基的小皇帝,還想要籠絡這位在西北名噪一時的小将軍, 只能在邊緣敲打他。

蔡玉集見二人尴尬,打哈哈道:“殿下救的人, 竟然是蘭驸馬, 這麽多年兜兜轉轉,真乃天賜佳緣!”

李墨硯提起這件事, 便感到不快, 他徐徐走到蘭烽面前, 對他沉聲道:“卻是聽說,有人不想要這姻緣了?”

蘭烽咬了咬唇:“陛下, 先前是我言錯。但我不會同意和離的。”

李墨硯已經從田皇後那裏, 将事情原委了解清楚, 蘭烽對他姐姐的情誼,他也不懷疑。

只是,他忍不住想酸他幾句。

“皇女休棄郎君,從來不需要對方同意。”李墨硯為難道:“你說服阿姐了?”

蘭烽慘然一笑:“沒有,但是我讓殿下殺了我,她舍不得。”

他看着小皇帝,像在說一件尋常事:“陛下, 能不能給微臣留個念想,殿下若是喜歡什麽人, 我遠在環州,并不會知道。除此之外,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李墨硯瞪大了眼,一個男人,能說出這樣的話!無怪乎他把白禾拉來盤問,對方說起他打曹暄鶴,直說蘭驸馬像是被鬼上了身。

蘭烽卻波瀾不驚,像是在等他的答複。

李墨硯無言以對:“這還是看阿姐的意思。我都聽她的。”

這場鴻門宴匆匆結束,蘭烽神情恍惚,想起穗穗說福嘉曾奄奄一息,便一字一句的回憶着一些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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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燒得認不得人了,糊塗地把郭将軍當做阿耶。

她還問他,你心不心疼?

心疼嗎?

短短幾日,以為已經麻木了,卻還是有一波勝過一波的沖擊。

真的很疼。

回到驿館,或許是幾日都沒休息好,大白天的,蘭烽竟然渾渾噩噩地睡着了。他像在做夢,又像是經歷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這個夢裏,他十八歲這年,跪在并州城裏賃來的小院子裏,沒有驚雷一般的賜婚。

他沒有被福嘉挑中,去西京城裏當驸馬。

聖旨擢他去環慶路軍中做了個武官,賜他一間實用又不招搖的宅子,他帶着一家老小,在環州定居。

過了很久,李亨死了,他沒有見到福嘉,但是他心裏想。她雖說身份高貴,也是會傷心的吧。

又過了很久,他看見李墨硯渾身是血,福嘉滿目絕望,一身素服……

蘭烽從夢裏醒來,發現自己還坐在驿館的椅子上,靠着牆,渾身都被汗打濕。

他伸出五指,手心的傷口尚未愈合,他摸了摸後腰,硬硬的,是斷開的匕首。這些都提醒着他,現實與夢境的不同。

蘭烽用力阖上眼。這場夢太真實了,所有的感覺都像是曾經存在過。

眼珠在他薄薄的眼皮下轉動,緊繃的身體慢慢有了力氣。

同這場夢相比,現實真的太美好了。

夢裏的他孤獨了那麽多年,成年之後,未曾有機會同活着的福嘉說半句話。

可現在,他知道福嘉為了救他,曾命懸一線,心裏充盈着酸澀的喜悅。

在這裏,李亨沒有頂着千古罵名憾然死去,李墨硯也不是前世莽撞的少年。他聽得進田皇後的話,沒有提刀來與他肉搏,能軟下性子同他博弈。

福嘉這輩子,還可以過的很好。

她還有他,他這輩子一定會護她周全。

*

公主府裏,白禾看福嘉心情好了些,把蘭烽的情況同他說了:“聽說蘭四廂明日就要啓程,回環州了。”

福嘉點點頭:“這麽快。”

白禾以為她是想在對方回去之前,在宗正寺把和離的碟文交換給他,就解釋道:“确實,我問了宗正寺,那邊手續層層加碼,一兩日是來不及的,恐怕只能等他下一次回來了。”

福嘉翻着話本,“哦”了一聲:“那邊辦到哪一步了?”

白禾道:“其實才剛開始,着實太慢了。”

福嘉嘩嘩翻了幾頁話本,感覺這故事一點都不好看。

又換了一本,才開口道:“那就先擱着吧,先不辦了。”

白禾震驚看着她,福嘉解釋道:“你說的對,我該早些同他商量,他現在還是接受不了,昨晚在船上,尋死覓活的。”

白禾怨忿道:“還有臉尋死覓活了。”

福嘉沒說話,他走時她故意說了難過話,這次回了環州,兩人雖然沒有和離,但是應該很多年都不會見了。

他好好的升官發財,她打算專心想着渡過李墨硯的劫數。

只是名義上不分開,實際上這麽年輕,要不了幾年,便會各自在身邊有相好吧。

那時候再和離也不遲。

這段日子,好像與前世隔得太久,她幾乎忘記了那些傷痛的回憶。

福嘉松開手裏的話本,讓白禾收拾東西,她打算去行宮住幾天。

那座行宮,從上次之後,再也沒招待過那麽多人,寒冬臘月裏顯得十分蕭索。

白禾按她囑咐,收拾了不少東西來,見福嘉很是有常住的意思,意外道:“殿下不是要在這兒過年吧。”

福嘉笑着指揮人搭木架子,挂秋千。

白禾說得對,她做慣了秋千,很喜歡,活人何苦要和死的物件兒過不去。

“是打算住一陣子。”秋千做好了,她坐上去試試,覺得還不錯。

白禾将房內炭火燒起來,又暖了床,見福嘉還在外面幹坐着走神,心疼道:“殿下別吹冷風,仔細舊疾又犯了。”

福嘉不聽她的,她腳尖輕輕點地,蕩得越來越高。

她蕩到高處,往山上遠眺,卻看見遠處的一座佛塔。

草木凋零,佛塔矗立的突兀。

福嘉目力不算突出,但是只這一眼,她心頭一動,在佛塔中模糊的黑影子裏,确認自己看到了什麽。

雙腳踩回地面,福嘉的心亂了,她扶着秋千的繩索站起來,低着頭鑽回到小屋子中。

白禾正給她挂衣裳,見她進來了,很奇怪地看着她。

福嘉繞進屏風,在榻邊喝了一口涼茶。

床榻收拾的很幹淨,她躺上去。

回到這裏,她本是想尋找前世的壓迫感,可是這裏還沒有那麽滄桑,原本苦悶的回憶,也被很多其他的東西沖淡。

痛苦的事,她好了傷疤忘了痛,倒是想起來蘭烽中了蠱之後,被她撩撥的窘迫。

哦對,為了給他解蠱,他還放了心頭血。

離開一個人,就更多會想到他的好,僅僅是這樣吧?

可是她還是抑制不住地想,都這樣了,她自私自利,本應該讓他失望至極,都鬧的這樣難看了,蘭烽為什麽還要來偷看她。

還是說她想多了,這只是巧合嗎?

蘭烽憑着夢裏的記憶,真的尋到了這座在山頭的佛塔。

塔中香火稀薄,他不懂禮節,禮貌給老和尚塞了些銀錢:“我可以上去看看嗎?”

老和尚笑着引他向上,道:“這塔還未到年紀,檀越來的真早。”

蘭烽爬了兩層,再回頭,老和尚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他爬到塔頂,那種熟悉感越發強烈。

近乎尋回一種久違的習慣,他朝着某個方向看去,一眼就看見了一個小小的的身影。

她在晃動,她坐在秋千上。

隔的實在太遠了,但是蘭烽還是有種感覺,那個人也看見了他。

等他再想看清,小小的身影已經跑回房中。

太熟悉了,蘭烽揉着額角,夢中的細節被不斷擴大,更像是奔湧而出的回憶,他好像用這樣的視角,看了她很多年,很多眼。

會不會,那根本就不是一場夢。

蘭烽站在塔上,迎着刺骨的寒風,出了冷汗,又被吹幹。

或許他真的像那樣,活了一輩子。

然後上蒼眷顧,給了他新的機會。

他冥思了片刻,剎那間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

為什麽在現實中,從很早開始,一切都與夢境中不同。

仔細想來,從他被選為驸馬開始,到對曹皇後和大皇子請君入甕,每一步的改變,都有一個主導人。

那就是福嘉。

有沒有可能,這樣的夢境,不僅他有,福嘉也有。

所以她一個十幾歲的少女,心思沉重,步步為營,只是為了改變夢境中的悲劇。

所以她在弟弟登基之後,仍舊懼怕那個倒在血泊中的李墨硯,不敢放下權利,松懈一絲一毫。

蘭烽冷靜下來,腦中從未有過的清晰。她真的喜歡曹暄鶴嗎?未必,她只是想利用他,對他,對自己,她并沒有什麽不同,仿佛容不下一點感情用事。

在往前想,因為他在夢境中的身份并不光彩,她才會在最開始,利誘他失敗後詫異不已。

如果是這樣,一切就說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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