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三合一
三合一
衛歧靜靜地看着榻上的姑娘。
嘉卉雙眼半張半阖, 眼淚滑落到耳垂旁和發絲裏。她哭起來很安靜,只是默默流淚,眼皮卻哭得粉白一片。因着才睡醒, 雙頰泛着紅暈,幾縷青絲貼在額頭上, 難得有幾分蓬亂。
他見過許多回她的睡顏, 卻還是頭一回見到她這般模樣。
“你哭什麽?”
良久,嘉卉才聽到他開口。
她緩緩閉上眼睛, 這一微小的動作仿佛已經耗盡了她全身力氣。讓她連翻身背對着他也做不到了。嘉卉覺得在他的注視下, 自己變得很小很小,她不再是已經二十歲的大姑娘,而是變回了一個垂髫之年的小女孩。
可前塵往事,就像獸頭冰鑒裏的寒冰, 慢慢融化成水,涓涓細流,消散不見。
嘉卉嗫嚅道:“我沒哭。”
衛歧又沉默,片刻後嘆了口氣, 俯身用指腹輕柔地擦去她頰上的淚水。
他的手指溫熱, 嘉卉卻愈發止不住眼淚。許多年來,她一直學着淡忘作為周氏女的前半截人生。在她刻意遺忘下, 甚至過了這許久才想起, 枕邊人竟是幼時在鄰近宅子住過一年的故人。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母親曾和她玩笑說過, 說他們就是詩裏的青梅竹馬。他當年是不辭而別, 嘉卉記得自己得知隔壁人去樓空後大哭一場。而她當時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麽。她覺得他才像那陶瓷金魚, 像一條真正的魚,游到浪潮洶湧的江水裏再也不見。
她突然間很想小時候, 很想父母親。嘉卉越哭越傷心,想起自己不得不隐姓埋名的身世,不由得悲從中來,掩面痛苦。
“別哭了。可是在宮裏受了什麽委屈?”衛歧問道,手腳忙亂地想拍一拍嘉卉。
他身上是從來沒有手絹之類的事物,在床頭胡亂尋了一通也沒尋到嘉卉的絲帕。他的手覆在嘉卉滿是淚痕的臉上,遲疑地給她擦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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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卉別開了臉。
衛歧收回手,若無其事道:“還是你做了噩夢?”
她清了清嗓子,發出的聲音卻還是有些含糊不清:“大概吧,醒來我就不記得夢裏有過什麽了。”
衛歧哄她:“噩夢都是假的。”
嘉卉慘然一笑,道:“無比真實。”
窗外殘陽似血,印照在已經換成藕粉色福祿雙壽紋的床帳上,給嘉卉的臉頰籠罩上一層似金似紅的浮光,看起來有種哀豔的美。
她的臉埋在枕頭裏,又問了一遍:“衛歧,你為何會待我這般好?”
衛歧沒有答話,屋子裏一時只有嘉卉小聲的抽泣。
片刻後,她才聽衛歧苦笑一聲道:“你如果有心想要旁人喜歡你,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你嫁到衛府不過兩月,府裏上上下下都說你的好。就連母親和妹妹,也對你贊不絕口。”
“不,你甚至不用做些什麽。只需要坐在那裏笑一下,就足夠讓人喜歡你了。”
幼年時,他自知曉親生母親的悲劇後,又見證姨母富貴悠閑生活下因妾室。勞心勞力,便下定決心,日後如果娶妻,定會從一而終,一心一意。五月初五的洞房夜,他對他由聖旨賜婚的妻子毫無期待,也沒想象過她會是個什麽模樣。
但既然娶了徐家姑娘,就該對她好,讓她安度一生。
可一掀開蓋頭,她強裝鎮定地抿着唇,垂眉斂目,微微一笑。
一瞬間,他心底湧起幾縷複雜心緒,心火欲燃。
其中一縷,是情不自禁的憐惜。即使時隔多年,他一眼認出這是本該逝去六年的周氏女周嘉卉,他曾經日日相伴的小青梅。他可以篤定,她代人替嫁,背後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亦看出她一身嫁衣含笑面容下的惶恐不安,于是溫聲寬慰,止乎于禮。
成婚夜,他一直是醒着的,睜着雙眼到天色泛起魚肚白。
自他有記憶起,就再也沒和人同塌而眠過。
枕邊忽然間多了個人,還是他幼年時就認識的姑娘,怎麽也無法入睡了。他看着她從輕蹙蛾眉睡不安穩的模樣到酣沉靜好的睡顏,想起她方才聽到自己說安置時松了一口氣。
這讓他有了個念頭。
他希望嘉卉有一日能告知自己真相,這樁婚事并不是衛家子和徐氏女的聯姻。然後他們再成為真正的夫妻。
所以他不曾拆穿,從善如流地喚她惠娘,配合她扮成江夏節度使的女兒。
也是從幼年時,他就知道他這個名義上的鎮國公嫡長子,不該做個勤勉出色的好兒子。相反,他要是能不學無術招貓逗狗,做個纨绔風流,知曉他身世的那幾人才會安心。
他很小就學會了自污。
是以他從不在意別人如何看他,也無所謂外界傳聞愈演愈烈,反倒對有心人的推波助瀾好笑又感激。就連鎮國公和程夫人都以為他章臺薄幸,他也懶得為自己辯解一二。
然而嘉卉在馬車上提及他的姬妾時,他居然有幾分懊惱,連忙為自己澄清風流的惡名。
他t不願被她誤解,更不願被她看輕了去。
那一刻,他才明了。原來成婚那夜千頭萬緒,最深的不是憐惜,而是憐愛。
嘉卉緩緩道:“多謝大爺心意了。可我,即無以為報,也沒有大爺說的那般好。”
她在錦被下掐着自己的手心。明明是炎炎盛夏,她卻像行走在大雪山林中,眼前透亮,心中卻是白茫茫一片。
衛歧沒領會她話語中的意思,只見嘉卉坐直了身子,神色冷淡又帶着一絲防備。
她在害怕他什麽?兩人目光相對。她雙眼紅腫,哭過的痕跡分明,但眸中清冷,再無往日含笑的柔和風情。
衛歧不肯去分辨她的言下之意,皺眉問道:“你這是何意?”
“大爺曾經問過我,”嘉卉答非所問,“如果嫁給了別人,是否也會對他恭謹。我自然也會的,若是讓大爺誤會什麽,是我的過錯。”
語氣平靜,沒有起伏。
他身子僵住了,過了許久,才明白她淡淡地說了一句狠話。
嘉卉又躺下了,別開臉不去看他失魂落魄的神色。
他早該知曉,她不是心甘情願嫁給他的!他新婚夜的念頭,根本就是一廂情願!
徐府替嫁的把戲,一旦有了察覺,還有什麽想不明白的?那場喪事其實是為他原本的未婚妻子徐惠娘辦的。而嘉卉,則是那個用來遮掩喪事的女先生。
她是被徐府推出來替嫁的。
細細想來,她待他并不比待她的幾個婢女仆婦更好些。他為她給自己留碗甜湯細點而欣喜,可她就是那樣的人,連向春燕打聽件事情都要舍出去個手镯的。
他卻是自作多情了,誤以為她也對他有情。她自小就是心腸柔軟,像是仙女一般。若要她對人惡語相向,橫眉冷對,才是難得。
而方才,他就見到了她的冷臉。
拒人千裏之外。
她并不心悅他。
“我知曉了。”衛歧自嘲地輕笑一聲,起身向外走了兩步。
回首見她依舊側身躺着,臉頰埋在被淚洇濕的枕頭裏。衛歧道:“我走了。”
不用再躲着我。
“我去把你的婢女叫進來。”
嘉卉聽着他的腳步聲漸漸走遠,沒一會兒就聽身後一陣細碎腳步聲。
是珍珠琥珀一道進來了,低聲問道:“大奶奶可要起身?”
她本就勞累半日,又哭得頭疼,搖了搖頭。想她們約是看不見,才開口道:“不必了,你們退下吧。”
珍珠琥珀對視一眼,還是珍珠上前問道:“那大奶奶可要用飯——奶奶怎麽哭了?”
琥珀讷讷道:“剛剛大爺出去了,奴婢瞧他面色很不好看。”
話音剛落,就被珍珠瞪了一眼。
嘉卉充耳未聞。
兩個婢女見她真的心情不好,遲疑了一會兒就退下了。琥珀更是因為自知說錯了話,心裏惶恐不安。
等一回到她們平日裏值夜住的下房,珍珠就訓斥道:“你是傻了不成,去和大奶奶胡說些什麽?”
琥珀低頭道:“是我想岔了,姐姐你說大爺大奶奶是不是吵架了?”
珍珠沒好氣道:“誰知道大爺怎麽一回府就和大奶奶不對付上了。”
“平常瞧他們好得和什麽似的......”琥珀喃喃自語。
珍珠卻比她心細些。尋常關系再冷淡的夫妻,也沒有從不行周公之禮的。可自家主子和丈夫卻是......床笫之事,是怎麽也瞞不過貼身婢女的眼睛。
白日裏她看到的種種,大爺和大奶奶分明對彼此有情,怎麽一到晚上就守禮了呢?她到底是個未嫁的女孩兒,沒再好意思繼續琢磨下去。
屋內,嘉卉輾轉反側,一閉上眼睛就是衛歧适才失落的神色。和他小時候肆意的笑臉,漸漸重疊在一起。
她只覺愈發頭昏腦漲,慢慢起身下榻。屋內清涼,然而她方才哭過一回,臉上濕熱一片極不舒服。嘉卉拖着疲累的腳步進了浴房,用幹淨的布巾洗了把臉,又踱回到梳妝臺前。
鏡中人臉色蒼白,眼圈通紅,無精打采。她扯了扯嘴角,左臉頰就顯露出一顆深深的梨渦。她自覺她和年幼時長得很不一樣了。
從前她是多嬌蠻的一個小姑娘。
幸好,衛歧并未認出來。也是,她周家被定了個謀反的大罪,如果衛歧還記得她是周嘉卉,早就将她揭發了。誰能容下枕邊人,身負抄家滅族的重罪?
從前那些相處,日後是再不能有了。這般親近下去,萬一哪日他也想了起來......
她的話說的委婉,但她曉得衛歧一定是明白了。公府子弟,要什麽樣的女子沒有,何必看她的冷臉。
嘉卉咬唇看向窗外,院中空無一人,只有鳥雀在樹影中歡快鳴叫。
想定了往後該如何與衛歧相處,嘉卉收回視線,扔下手中的半月形鑲珠木梳。
忽然聽到外間一陣動靜,似乎是男子說話聲。她遲疑了一下,飛快地上床躺好,裝作自己睡着了。
半晌都沒有人進來,她松了口氣,腦子不由想起賢妃和她說的話。
賢妃與皇後的不睦昭然若揭,但也沒必要編故事來騙她。畢竟只要她回府求證就能知道真假。
皇後為何要給當年十歲的衛歧下毒呢?
因着世子之位,她也曾對衛歧的身世起疑心。是了,衛歧曾在吳興住過一年。她見過他的母親,也姓程,和她如今的婆母程夫人生得很像。怪不得她頭回拜見程夫人時吃了一驚,覺得很像她曾見過的一位夫人。
若她猜得沒錯,二人應是姐妹關系。程夫人的姐姐,便是嫁給了吳興人士李胤。如此說來,衛歧實則是李胤和程夫人姐姐的孩子?
可如果是這樣,衛歧失了父母被姨父姨母收養後為何要改姓呢?
況且,嘉卉雖從來沒聽說過李胤失蹤時的具體日子,但這年份大約是怎麽也對不上的。
兩位程夫人是親姐妹,自然生得相似。而她是見了宮中的八皇子,覺着仿佛在哪兒見過。
賢妃自然不可能是衛歧的生母......
嘉卉怔怔盯着床帳上的福字。
也不知過了多久,珍珠進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奶奶可要用飯?”
“不必了。你們自去用了吧。”
珍珠勸道:“奶奶午間睡得沉,就沒起來用飯。如今到了晚膳時分,您還是用些吧。”
她胡亂扯下身上蓋的薄薄錦被,扯開床帳問道:“衛歧呢?”
“奴婢也不知道,”珍珠低頭道,“瞧着清泉還在,奴婢去問問他。”
嘉卉叫住她:“不必了,擺飯吧。”
屋子裏掌起燈來,她獨自坐在小圓桌前,哪有心思用飯。可到底腹中饑餓,又沒有旁人在,嘉卉也顧不上什麽大家小姐的儀态,飛快地用完了。
今日先是進宮見了兩位世間頂頂尊貴的女子,又想通了過往種種疑慮後,反而無所事事起來。她白日睡飽了,現在是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她心煩意亂,看不進書,也沒心思做刺繡,只覺這一日無比漫長。
她也不知衛歧今晚還會不會回來。
嘉卉有心吩咐珍珠去院前盯着,一見到衛歧就回來通報于她。
糾結了一番,嘉卉也不知她究竟盼着衛歧如何做了。
這時,程夫人打發萬媽媽來請安,特特叮囑了她今日勞累,明日不必去晨間請安。嘉卉感激謝過,親自将她送出屋門。
等到了亥正時分,夜深人靜。屋內漆黑一片,嘉卉躺在榻上,閉目養神,慢慢也養出些困意來。
阒靜中,嘉卉半夢半醒間聽到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她懷疑是錯覺,然而片刻後床帳也被輕輕地撩開。
婢女絕不會這樣偷偷摸摸進來。
嘉卉一動不動,裝作自己已經睡沉。
她感覺有人望了她許久,又似乎只有一瞬。
沒一會兒,有人屏住呼吸,伸出手飛快撫摸了一下她的下颌。
腳步聲又漸漸遠了。
*
夜雨聲煩,昭陽殿裏熏着香甜的暖香,蓋過了白日熬藥的苦味。
燭火通明,皇後的發髻仍是紋絲不亂,身上還穿着白日傳召嘉卉時的宮裙。她閑閑地在倚着床頭,把玩幾枚赤金制成的花钿。
忽聽阒靜一片的夜裏,傳來了聲響。
她放下手中花钿,就見一個高大的男子已經走了進來。
來人正是大昭朝第四任皇帝梁徹,約摸着四十六七的年紀,鬓邊微白,一雙眼睛銳利如寒星,面色陰沉。見着皇帝面露怒意,昭陽殿裏的宮人早已戰戰兢兢跪在堅硬的石磚上。衆人都屏息靜氣,生怕自己呼吸的聲音惹到皇帝。
但段皇後和他結發多年,深知這位隆佑帝的脾氣不拘小節,只在床上行了個敷衍的禮t。
隆佑帝道:“皇後身子可好些了?”
段皇後笑道:“臣妾多謝皇上關懷,已好多了。”
問候完,夫妻倆一時無話。隆佑帝沉吟片刻,示意殿內的內監婢女盡數退下,才又開口:“朕聽聞,你今日單獨傳召了衛歧的媳婦。”
果不其然,皇帝是來興師問罪的。段皇後面上笑容淡了,道:“是。當時殿內賢妃莊妃等人都在,皇上若擔心臣妾欺負您的兒媳婦,大可去問問她們。”
隆佑帝倍感頭痛道:“朕并無此意。”
皇後沒有說話。
隆佑帝嘆氣道:“當初朕要給他賜婚京中勳貴千金,你執意不肯。這位徐氏,是你點頭同意下來,朕才給他們賜婚。如今衛歧年紀也大了,朕早已沒了将他認回昭穆序列的心思,你也莫要再為難他們。”
皇後臉色青一陣紅一陣,半晌才道:“您果然還是來維護衛歧夫婦的。”
“難道你堂堂皇後,為難一個公府女眷,傳出去就好聽了?”隆佑帝反問道。
段皇後道:“臣妾貴為皇後,難道傳召一個勳貴女眷為臣妾侍疾的權力都沒有了嗎?”
“侍疾?”皇帝問道,“太醫說你得了什麽病?”
見皇後不答話,皇帝高聲喊道:“把皇後的脈案呈上來。”
“您就非要如此?”皇後愕然。
心知肚明的事,何必讓她難堪。皇後長長地嘆了口氣,她年老色衰,這些年若不是稱病或者祝壽,皇帝是絕不會踏入她寝殿半步的。
昭陽殿裏恩愛絕。
內監低着頭小步進了內殿,頭快低到地上去了,雙手呈上皇後的脈案。
隆佑帝接過掃了一眼,連連冷笑。那內監觀其神色,立即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皇後頹然靠在軟墊上,聽皇帝冷冷開口:“朕聽賢妃說了,你先是讓徐氏跪着,又特意指了一盤糕點給徐氏吃。連賢妃這樣不知情的人,都看得出你對付徐氏!皇後是存了心,要歧兒做個鳏夫。”
段皇後立即冷笑道:“皇上向來是更聽信妃妾之言的。臣妾對徐氏不打不罵,好心賞她一道宮裏新制的點心吃,倒成了臣妾的罪證了!”
她緩了緩,又開口道:“賢妃怎麽不說,她也請了徐氏去她的寝宮。依着皇上所想,是否賢妃也要害您的兒子當鳏夫?
隆佑帝道:“賢妃不過是同鄉之情,才客客氣氣請徐氏小坐。你是什麽心思,你自己清楚。”
段皇後譏諷道:“但願您的好兒子別學了這寵愛妾室,不然您今日如此維護徐氏,豈不做了無用功。”
“放肆!”
皇帝霍然起身,在手掌将要打到皇後的面頰時忍住了,轉而指着段皇後,怒道:“皇後可知,民間女子中善妒即可休妻?從前你做下如此惡毒之事,朕都念着你生育太子有功,顧及了你的體面。而你——”
他提高了聲音,道:“再做出這等不知所謂之事,朕絕不會再容下你!”
皇後聞言愣住了,片刻後才堪堪回過神來。原來在皇帝心中,她還比不過那個孽種的新婚妻子!
可笑皇帝一片癡情。
三十年結發,竟比不過一夕夫妻。
在皇帝心中,怕是他們才是一家三口。不,如今,還要加上衛歧的新婦。
這般态度,真令她齒冷。
皇後懶怠再為自己辯解,今日她并沒有做任何手腳,是那女子自己不敢吃。她淡淡道:“皇上教誨,臣妾銘記于心。”
隆佑帝定定地看着面無表情的皇後,不解道:“朕實在是搞不懂你,朕諸多子女,你為何偏偏要和歧兒過不去?”
段皇後再也撐不住面上的淡笑。
當年皇帝發了瘋着了魔,一心戀慕已嫁為人婦的程氏。後位空懸以待,讓她這個原配委委屈屈地做了近十年貴妃。程氏死後,皇帝又想讓她認下那個孽種,享嫡子尊榮。
她毫不懷疑,只要衛歧不是突然間殘了傻了,皇帝百年後定會傳位于他。
他現在居然問她為何。
可一心想到兒子千辛萬苦才穩固的太子之位,她後悔起方才激動下的出言不遜。
她實在不敢再觸怒皇帝。
從前的夫君是夫,如今的夫君是君。皇後點頭,道:“是臣妾從前想岔了。”
見她如此幹脆認錯,皇帝有些難以置信地上下打量她道:“皇後早該如此懂事。”
皇後勉強揚唇一笑。
隆佑帝輕咳一聲,在一陣沉默後又開口道:“還有恭怡,你也很該好好約束一番。她常年和驸馬分居,又在別院豢養面首,傳出去有損公主威儀。”
段皇後這點倒是贊同皇帝,女兒的風流浪蕩做派,她早已看不慣。有心想要訓斥幾句,女兒又因當年的婚事恨上了她,總是推托着不進宮。
“臣妾明白,明日臣妾就傳召恭怡進宮。”
“還有一事,”隆佑帝緩緩道,“恭怡過幾日要過壽。朕想,以她的性子,她是必然會請徐氏的。你明日一并告誡她,不準她欺壓徐氏。”
皇後頓時勃然大怒道:“在皇上心中,臣妾母女究竟是什麽惡人?”
段皇後睚呲欲裂,死死地盯着皇帝威嚴的面容。
然而皇帝卻是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道:“恭怡之前做過的醜事,朕實在不能對她放心。”
“皇後若管教不好女兒,朕只能親自管教了。”
說完,皇帝拂袖而去。
等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昭陽殿,皇後一把摔了手邊的幾枚赤金花钿。聞聲進來的宮娥整整齊齊跪在她床榻邊,有一膽大的想上前勸慰,甫一靠近,被暴怒的皇後重重賞了一個清脆的耳光。
那宮娥捂住臉,跪倒在地,哭也不敢哭。
再沒有人敢動了。
她胸膛止不住起伏,皇帝居然有臉和她說醜事二字。這世間,再沒有比皇帝自己做出的醜事更令人惡心的。
皇後改了主意,她不想再教訓女兒了。女兒貴為公主,在府裏悄悄豢養幾個面首而已,就随她去吧。
*
皇後又病了。
嘉卉從一堆名貴的輕紗布料中擡起頭來,道:“這回皇後不傳召咱們入宮侍疾嗎?”
二房的查夫人和恭怡公主是忘年交,向來消息靈通。她輕搖手中繡着簪花美人圖的團扇道:“誰知道呢。許是皇後病得厲害,不耐煩見外命婦。”
四仙桌上還放了兩張灑着金粉的請柬,嘉卉遲疑地拿起一張問道:“二嬸,皇後既然病了,恭怡公主怎還請我們去她的壽宴?”
查夫人笑道:“公主二十二歲芳辰,公主府上下早已籌備得當。想來也是皇後娘娘慈愛,讓公主不必進宮侍疾,盡管去做壽。”
對于這位皇後的公主,嘉卉聽說她一向眼高于頂。她并未見過,但一想到這是段氏的親女兒,不由猜想起恭怡公主是否知情。
她不想去。
嘉卉柔聲道:“二嬸,我和公主素不相識,又沒規矩慣了,有些不敢去公主府上打擾。還是請二嬸替我謝絕了吧。”
這話說的二位夫人身邊服侍的幾個仆婢都笑了起來,查夫人親昵地擰了擰嘉卉的臉頰道:“惠娘若是個沒規矩的,我們就都是山裏來的猴子了。”
程夫人笑道:“她小小年紀的,別把她誇壞了。”
她實在不想去,道:“不若母親和二嬸一道去赴宴吧?”
查夫人見她是真不想去,驚訝道:“你這孩子,竟是傻了不成。公主特意給你下了請柬,怎還不想去?”
穿一身華服在炎熱夏日去陌生人府上赴宴,嘉卉光想想都覺得頭疼。她不想巴結公主,這位貴人又是和惠娘八竿子打不着的,實在是無心結交。
說來也怪,這公主只給鎮國公府下了兩張請柬。一張給她,一張給查夫人。對于正牌國公夫人,面子情都懶得做一下。嘉卉不知自己又怎麽得了公主的“青眼”。
她正琢磨着編個理由委婉拒絕,忽而廊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已是日暮時分,平常來回話的管事婆子早已散了。因着鎮國公,衛二老爺,衛家大爺都不在家,程夫人才邀了妯娌和兒媳一道來挑揀夏裳的衣料,順道一并用晚膳。
不過片刻,程夫人身邊的婢女石榴進來回禀道:“夫人,是大奶奶家在京城的宅子裏出事了。留着看宅子的管事做不了主,想請大奶奶回去拿個主意。”
嘉卉臉上閃過一絲詫異,看向程夫人,喚了一聲“母親”。
程夫人輕輕拍了拍兒媳的手,道:“你去吧,可要我陪你一道回家去看看?”
她起身,道:“能有什麽大事,母親放寬心,兒媳去去就來。”
“你且坐着,我命人去套馬車。”
石榴道:“大奶奶家中已經派了馬車來接。”t
查夫人“嗳”了一聲,道:“看來還真是急事,惠娘且去吧。你婆婆的晚膳有我伺候着。”
嘉卉笑着告辭了,走出屋外見付媽媽等着她。
付媽媽面色凝重,朝她深深點頭。嘉卉腦中嗡然,是彩屏,還是碧茵尋到了?
她一刻也等不及了。恨不得生出雙翼,即刻飛回京中徐宅。
而屋內,自嘉卉走後。查夫人別開臉,悠然看向窗外粉白交錯的薔薇。
半晌,程夫人才低聲勸道:“總還要顧及些臉面。”
查夫人一聲不吭。
等程夫人以為查夫人不會回應時,查氏淡淡道:“大嫂放心,我自有分寸。您待我寬和,我其實都明白的。”
*
徐宅坐落在琴臺街,和鎮國公府不遠不近。嘉卉在馬車上坐定,付媽媽就道:“大奶奶,是咱們的人尋到了彩屏。”
嘉卉立即問道:“是在哪裏尋到的?她躲在哪裏?”
付媽媽一一回道:“還是您說的,彩屏雖無父無母,必然還有幾個親戚在世。咱們派去的人很是打聽了一番,尋到了彩屏的鄉下族叔家中。他家有個兒子,自小就是個癡傻的。彩屏便哄騙了他,偷偷摸摸躲在了他家地窖中。有那傻子掩護,竟然也在地窖裏藏了三月。”
她冷哼一聲,道:“躲躲藏藏的,定然心中有鬼!”
“她可曾交代什麽?”嘉卉又問道。
付媽媽搖搖頭,猶豫道:“奴婢瞧着彩屏,似乎也有些癡傻了。”
癡傻了?嘉卉擰起秀致的眉毛,吩咐車夫再快些。上回來徐宅還是三朝回門那日,沒了主人,府裏靜悄悄的。
正是晚膳時分,付媽媽問道:“大奶奶先用些飯菜吧。”
嘉卉颔首。她一會兒要親自審問彩屏,很是需要些精神。等廚下緊趕慢趕做出了四菜一湯,嘉卉留付媽媽一道用畢,問道:“彩屏在哪裏?”
付媽媽答道:“奴婢将她鎖在柴房裏了。”
她驀然間想到,徐太太在正院內室的西側間布置了一個小佛堂。壁龛上一座觀音大士的玉像,還擺了惠娘真正的牌位。嘉卉吩咐道:“去将她帶到小佛堂來。”
內室日日有人灑掃,一塵不染。壁龛上供奉了新鮮瓜果,嘉卉在觀音像前拜了拜,靜靜等着付媽媽将彩屏領來。
約摸着過了一盞茶的工夫,付媽媽領着一個女孩兒進來了。
節度使府上有許多年輕姑娘。有的是徐節使的通房妾室,更多的是各處服侍的婢女。彩屏就是其中翹楚,節使獨女的貼身婢子,穿着打扮不比外面的小姐差什麽。
而眼前的人面黃肌瘦,衣裙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嘉卉不動聲色地打量她,見她手指甲參差不齊,藏污納垢。若不是五官沒變,她是絕不敢認的。
她雙手被捆住,溫順地跪下給嘉卉磕頭。
從前彩屏是從不向她行禮的。這人是真糊塗了,還是假糊塗?
嘉卉冷了她一會兒,才開口問道:“你可識字?”
彩屏似是許久很久沒好好說話了,嗓音沙啞道:“托您的福,略微識得幾個字。”
她差點就要忘了。從前她教惠娘習字時,見彩屏眼巴巴地看着,也常常教她。
嘉卉指了指惠娘的牌位,問:“你可識得這幾個字?”
彩屏擡頭瞧了一眼,又飛速低下了頭,默然不語。
嘉卉嗤笑一聲,道:“付媽媽說你癡了傻了,我是不信的。彩屏,從前是我們都看輕了你。看不出你竟有勾結外人殺害自家小姐的膽量!”
“我想不通,你為何要這麽做呢?”嘉卉緊緊盯着她。
彩屏辯解道:“奴婢從沒有想過要了小姐的命。”
“你不想要她的命?那你想做什麽?”
地上的人不答話。嘉卉嘆氣道:“做都做了,有什麽不敢認的呢?今日還是我和付媽媽好好問你。你不肯說,我只好請幾個會刑訊的人來審你。”
過了好一會兒,彩屏才緩緩開口道:“奴婢不過是想讓小姐吃點教訓,也沒有料到小姐會遇到歹人。”
嘉卉驚疑地和付媽媽對視一眼,确認自己沒有聽錯。
惠娘并不是那等嚴苛的主子。嘉卉清楚記得有一回,彩屏不慎摔碎了一支品相極好的翡翠八吉祥紋雙插簪,惠娘還安慰了她。
好端端的,彩屏怎會生了這種心思?
她蹙眉道:“惠娘有何對不住你的?”
彩屏雙眼含淚,依稀可見昔日的美貌,道:“嘉姑娘也知道。奴婢自小父母雙亡,也無個兄弟姐妹。自賣身進了徐府後,奴婢就盼着日後能做小姐的陪嫁婢女。由小姐指婚,不拘嫁個車夫還是小厮,生兒育女,好讓奴婢不再孤零零一個人。”
嘉卉阻止了要開口打斷的付媽媽,靜靜聽着彩屏的哭訴。
“太太果然點了奴婢做小姐的陪嫁,”彩屏道,“可她卻是要奴婢日後做籠絡姑爺的通房。奴婢哪有在太太跟前拒絕的份量,而太太她......”
付媽媽皺眉問道:“太太可是給你灌了一碗滾燙的苦汁子藥?”
彩屏木然點頭。
嘉卉看向付媽媽,就聽她解釋道:“太太的娘家手裏搜羅了不少陰私方子。其中有一味,就是讓女子服用後再不能生育。”
彩屏苦笑一聲,道:“奴婢并無大志向,只想有個和自己血脈相連的人。這一點念想,太太也不肯給奴婢。”
一陣靜默後,嘉卉又輕聲問道:“然後呢?你不想報複徐太太,是想了什麽主意要害惠娘呢?”
彩屏道:“奴婢一開始,并無要教訓小姐的念頭。還是有一回小姐去轉運使府上做客,奴婢跟着馬車在路上走,有人悄悄尋了奴婢,說願出兩百兩銀子,讓奴婢日後将她引薦給小姐。”
“你答應了。”
“是。奴婢見她是個身材高挑的姑娘家,衣裙得體,就應下了。”彩屏瞄了一眼嘉卉的臉色,繼續道,“小姐由畫屏陪着進去做客,奴婢尋了個理由跑出來,找到了那位姑娘。”
“她自稱叫桃條。她說有人想同小姐開個玩笑。問奴婢願不願意做些幫着傳話的活計。等到事成了,她定會幫着奴婢贖身,還會給奴婢一千兩銀票。”
嘉卉瞧着面露羞慚的彩屏,皺起眉頭。換做在徐太太剝奪了彩屏的生育能力前,彩屏是定然不會答應的。
“奴婢便問桃條要做些什麽。桃條就說她不會真正傷害小姐,她主子只想要看徐小姐成親前出點醜聞。”彩屏道,“奴婢當時,一聽就心動了。奴婢知道小姐并無錯處,她從未提過要讓奴婢當通房的話。但一想到太太會是個什麽臉色,奴婢就應下了。”
嘉卉問道:“她主子是誰?”
彩屏搖搖頭,道:“她不肯說是誰,只說讓奴婢放心,并不會真害了小姐。”
“你聽她口音,是哪裏人士?”嘉卉道。
彩屏神色茫然道:“奴婢沒離開過江夏,聽不出來。”
至少不是江夏當地的姑娘了。嘉卉移開專注望着彩屏的視線,看向惠娘新得發亮的牌位。
皆是徐太太造的孽,卻讓惠娘承受了。嘉卉忽然想起當日畫屏說的話。她說和惠娘閑話的陌生男子,身量不高,身形清瘦。
若他實則是個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姑娘呢?
她沉吟片刻,問道:“那桃條的計劃,是她扮作青年男子,由你安排偶然撞見惠娘。一來二去,再勾她私奔或是将此事暴露于人前?”
彩屏點點頭,道:“桃條和奴婢說了。她家主子也不想真壞了小姐的貞潔,無非想看笑話而已。奴婢原本還不信她能扮作男子。但等她下回來找奴婢時,除了有些矮小,看着活脫脫就是一個文弱郎君。”
派桃條來的人,究竟是個什麽心思?想破壞惠娘的婚事?
嘉卉道:“之後你們又做了什麽?”
“桃條和小姐見了兩回。小姐和奴婢說,桃條早就和她說清了自己是個姑娘,但她想留在江夏繼續和她玩。”
“奴婢聽她這麽說也後悔了。怕小姐得了玩伴真不肯上京了,太太一定會打死我們幾個服侍的。奴婢就勸說小姐,尋個機會和桃條好生告別一番。”
雲景池畔的踏青,大約就是三人定下的見面場合。
嘉卉冷冷道:“可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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