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章

第 25 章

既然有話要說, 也不必隔那麽遠。

嘉卉原先梳得紋絲不亂的發髻已經拆了大半,她扔下手中的玉梳,上前幾步。

眼神在美人榻上衛歧身側的位置和地上的錦杌打轉, 她遲疑片刻,坐在了錦杌上。

“大爺有何事要和我說?”

衛歧卻又不着急說了。

她今日本就心神俱疲, 坐在小錦杌上微微弓着腰, 若不是衛歧在,早就上手捶一捶了。青絲半披在肩上, 不施珠翠。因着晚間匆忙的一趟來回和一番審問, 平日裏明亮的雙眸眼神都有些散。

落在衛歧眼裏,她這朵瑩潤的菡萏仿佛被風雨吹打過。

他問道:“你可是很累?”

聞言,嘉卉更不明白他究竟是有何事要說,搖了搖頭。

“你若累了, 先去沐浴。方才你的婢女已經備好了熱水。”

她仍是搖頭,道:“我不累。”

說着,她擡首看向衛歧,無聲地詢問他有何事。

衛歧沒說話, 徑直站起來, 俯身将嘉卉抱起。她低低驚呼出聲,一陣天旋地轉, 卻是衛歧将她抱到了美人榻上。她整個人都被他擁在懷裏, 夏裳輕薄,腰間能清晰地感受到, 來自另一個人發燙的掌心熱意。

她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腦袋微微往後仰, 對上他的雙眼,不由一怔。

正無措時, 卻見衛歧神态自若,很快松開了環抱着她的手,自己撩起武袍坐在了小錦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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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卉長這麽大,和男子最親密的接觸就是和衛歧在人前執手。突然間被他像抱個稚齡孩童一樣抱起來......

她又驚又怕,還有些羞意。

衛歧道:“我打算明日起,去住到小和山的別院,你要不要一道過去?”

小和山?

嘉卉攏了攏垂落在耳畔的發絲,遲疑問道:“在哪裏?”

也許是重名。嘉卉倏然間想起,衛歧還住在她家隔壁時的一個炎熱夏日,母親說要帶她去小和山居住幾日。

母親說小和山不遠,坐上大半日的馬車也就到了。那裏山高水明,即使在夏季也清涼幽靜,是個難得的避暑勝地。嘉卉生下來就怕熱,聞聽此言,自然歡欣鼓舞。

她只高興了一會兒,就撒嬌問母親能不能帶鄰居家的男孩一道去。她恍惚記得母親一下子就笑了,攬着她說,大郎是別人家的孩子。需得他母親同意了,才能帶着他一道去小和山。

于是,她就親自跑去求了那位冷若冰霜的程夫人。

後來,直到抄家前,她年年都去小和山避暑。但除了滿山的青翠竹林,她如今只朦胧記得有一日她午睡時醒轉,衛歧坐在她床前為她搖扇。見到她醒來,有些得意地沖她咧嘴一笑。

衛歧道:“在京郊。”

“小和山是我的別業,近處有一大片蒹葭,還有田莊。你可以去玩小雞小鴨。”

嘉卉暗暗松了一口氣。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小山,一南一北的有個重名罷了。也是,衛歧怎會突然帶她下江南去。

但她是下定了決心要遠離衛歧,自然不會和他兩個人一道去別院快活松散。

“多謝大爺好意,”嘉卉字斟句酌道,“但母親處我也想常去侍奉着,倒是不便和您一道離家。”

她原本倒是想開口和衛歧說,恭怡公主邀請她去府上壽宴做客的事。

依着從前的相處,嘉卉确信,只要自己流露出不願意去的意思,衛歧絕對會為她攪黃這份邀請。

但她怎能一邊冷落他,又利用他的心意為她做事呢?

衛歧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突然笑了一聲,道:“我聽你說多謝就知道你定然是不去的——你直說不願意和我一道去就是。”

嘉卉不由也有些郁結,卸下全身力氣歪在美人榻上。她并不厭惡衛歧,但看着他大步離去的背影,還是什麽話都沒有說。

他大約不記得南方的小和山了,也記不得有個小姑娘叫周嘉卉。

幸好幸好。

她告誡自己,必須遠離他,決不能讓他發覺自己的真實身份是周氏女。父母親人皆被殺,全家只有她一人還隐姓埋名茍活于世。她實在是不該去冒險。

平日裏跟着她的付媽媽并珍珠琥珀,和她都是同一條船上的螞蚱。她如果有半點不好,她們處境只會比她更差。嘉卉手上又有她們的賣身契,是以信任她們,能吩咐她們為她做一些私密的事。

縱然如此,嘉卉也不敢讓兩個貼身婢女知道她并不是真正的徐惠娘。

而衛歧,嘉卉懶怠再起身,坐在美人榻上望着冰鑒發怔。世間好物不堅牢,人心易變。如今衛歧對她頗有幾分情意和體貼。但若是有一天他也記起了從前的事呢?

即使昔日有青梅竹馬之誼,她亦是不敢去賭他的真心。

*

夜間雨聲潺潺。

嘉卉醒來時,已是雨停天霁,院中小竹林一片碧綠如洗,讓人見了心生歡喜。

今日便是恭怡公主的二十二歲芳辰了。一大早,風竹院裏就有了響動。嘉卉的這趟出行已經預備了好幾日,程夫人仍是不放心,派了心腹媽媽來陪着嘉卉梳妝。

恭怡公主是帝後唯一的女兒,尊貴非凡。京中又一直流傳着她為人高傲不易相處的傳聞。

嘉卉自那日腦中把和衛歧身世相關的點點滴滴連起來後,愈發不想和皇室中人有所來往。她打量鏡中的自己,穿着打扮不至于喧賓奪主,亦不會過于簡樸。

确認自己并無不妥後,嘉卉才起身往外。

查夫人早就和嘉卉說過,和她同車。嘉卉被攙扶上馬車時,車內空無一人,她不能随意倚靠壞了發髻,就安分坐在軟墊上等待。

不一會兒的工夫,查夫人也攜着婢女上了馬車。她今日打扮得很是華貴,朝着嘉卉露出一個飽含打趣意味的暧昧笑容。t

嘉卉心下不解,回她一個微笑。今日去公主府的的除了她們,還有一衆随行仆婢,更有一輛馬車專門擺放着要送給公主的生辰賀禮。是以,嘉卉等查夫人坐穩,便道:“二嬸,我們這就動身吧。”

這一行好幾輛馬車,浩浩蕩蕩,怕是要走上許久才能到公主府。

未等查夫人應聲,嘉卉忽而聽到車外行禮請安聲:“大爺來了。”

霎時間,她僵住了,緩緩看向查夫人。查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方才我瞧着大爺要去給你們母親請安,便和他說了今日和你一道去給恭怡公主賀壽。”

查夫人朝着車窗努嘴道:“喏,大爺一聽也不去請安了,親自護送你去。”

嘉卉愕然,她也不知她為何有一股有想微笑的沖動。她極力克制自己,別開臉怕被查夫人看見了,又要拿話打趣她。她掀起車窗的簾子一角,只見前方衛歧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一身玄色武袍,腰間佩劍,正居高臨下地和管事說着什麽。

她認出是懸挂在他書房裏的那把寶劍。劍柄鑲嵌的碩大一顆紅寶石在烈日下熠熠生輝,些微刺眼。

忽然間,衛歧似是感到有人在看他,轉身直直望向露出半邊臉頰的嘉卉。

嘉卉下意識想躲,正要放下簾子縮回腦袋時,又想到她車廂裏還坐着查夫人,便朝着衛歧淺淺一笑。

這才放下簾子。

“大爺還真是疼你。”查夫人感嘆道。

馬車辚辚而行,嘉卉沒有作答,只低頭一笑。查夫人心內暗嘆,這般容光絕世又性子溫柔的姑娘,她見了都忍不住親近。怪不得衛歧從前名聲那般風流,也收了心,甘願做起了家将護送的活計。

她不說話,聽車外的馬蹄聲,大約衛歧就騎馬護衛在她的身側。馬車廂壁之隔,誰也看不見誰,嘉卉卻覺得仿佛二人正并肩騎行似的。

查夫人見大侄媳婦雖低着頭,眼神卻是時不時瞄一眼窗簾,好似能隔着簾子看見外頭似的。她不由發笑,道:“惠娘如此挂念大爺,不如一會兒我換到後面的馬車上去,讓你們小夫妻共乘。”

“二嬸就別打趣我了。”嘉卉道。

她這位二嬸向來喜笑喜談,聲量一直不低。嘉卉懷疑衛歧也能聽到查夫人說的話。

查夫人仍是不放過她,道:“我瞧惠娘一直想往外看,難道不是想瞧瞧大爺嗎?”

“二嬸!”

見她真有些惱羞成怒了,查夫人道:“好了好了,這有什麽好羞的。”

話音剛落,她身側的車簾就被人在外掀起。嘉卉迎面對上衛歧俯身懷疑的臉。

他定是都聽見了,想看一看查夫人口中一心往外探看的自己。嘉卉微微抿嘴,漾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四目相對,衛歧臉上卻沒什麽表情,朝她一颔首,往她身後喚了句二嬸,就放下了簾子。

她不禁想起前兩日和他不歡而散的一幕。她幾次三番婉言拒絕他的心意,說得再委婉也是拒絕。嘉卉以為那回他大步離去,必然是生氣了。然後今日他又親自護送她去公主府,仿佛從沒和她置過氣般。

嘉卉咬着唇,心裏七上八下,悵然如夢。

公主府和鎮國公府一東一西,離得極遠。查夫人也不真是個碎嘴婦人,不再打趣她和衛歧,和她談起時下京中流行的首飾樣式來。

她自上京後哪有心思花在打扮上,起初聽起來雲裏霧裏,沒一會兒聽懂了,和查夫人你來我往地聊起來。

也不知衛歧在車外會不會繼續聽她們聊這些女子用的玩意兒。

這個念頭忽地在腦海中冒出來,嘉卉忍不住捂嘴一笑。

見查夫人臉上又露出她熟悉的打趣笑容,嘉卉連忙道:“您再和我說說恭怡公主的事吧。”

聽查夫人又一通誇贊了公主的雍容美貌,走走停停,公主府也到了。

公主府外車馬衆多,不時有打扮鮮亮的女眷下車。早有仆婢在門前相迎,嘉卉被衛歧半抱着下了馬車,就聽他道:“二嬸,我有幾句話和惠娘說。”

他牽着嘉卉走遠了幾步,問道:“你為何不告訴我你要來公主府?”

嘉卉道:“我想這也不是什麽大事。”

她宮裏都去過兩回了。

衛歧道:“恭怡喜怒無常,你緊緊跟着二嬸,不要和她多說話。”

嘉卉點點頭。

“你早些告訴我,我定然回絕了。”說着,衛歧有些驚訝地看着嘉卉,“莫非你想來?”

她搖搖頭,道:“二嬸還在等我,我先去了。”

查夫人正和一位穿戴不凡的年輕婦人說話,見嘉卉過來,連忙為她引薦。

她們在熱絡寒暄,嘉卉站在一旁等候,突然心有所感回頭一看。衛歧站在衛府馬車旁,雙手抱胸,寶劍被他随意夾在手臂中。

見她望過來,遠遠地朝她做了個二字口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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