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章

第 29 章

衛歧騎馬回到小和山時, 已是臨近戌正時分。

進宮路上,他依舊是餘怒難平。他絲毫不後悔對恭怡動手。只恨自己怎麽沒有直接阻止嘉卉去赴宴。

先在殿外等候了一炷香的光景,又在禦前不耐煩地聽了好一會兒工夫的辯解争吵, 愈發煩躁。

回程路上,一想到嘉卉在水榭中, 緊緊摟着他手臂的焦急神态, 她當時眼睛瞪得圓圓的,額頭微汗, 雙唇緊抿, 面露懇求。

他的心慢慢平靜下來,不自覺地輕輕哼唱起沒有調的小曲。

她并不怪責他沖動魯莽,只是擔心他受罰。

這條路騎馬經過無數回,一路上看慣的山明水秀, 在夜色掩映下,竟比平日舒心兩分。

屋內,嘉卉穿着一身家常衣裳,坐在燈下, 正和一個粉衣婢女溫聲細語說着話。

那婢女見了衛歧, 和耗子見了貓一般,朝二人匆匆行了個禮, 一溜煙退下了。

嘉卉起身相迎, 上下打量見衛歧衣冠端正,神色自若, 走路也無什麽異樣, 才略放心。

“這人哪來的?”

嘉卉解釋道:“是二嬸的貼身婢女, 從府裏趕來的。二嬸一回府就病倒了,昏昏沉沉的。小雀說二嬸一醒轉, 就連忙打發她來和我道歉。”

衛歧奇道:“道什麽歉?”

“是二嬸告訴公主我的荷包樣式的,”嘉卉搖搖頭,“她當時也奇怪,公主打聽我的繡活怎麽會問得這般細致。我聽小雀說她病得下不來床了,明日還是回去看看她。說到底,她的心結還是覺得對不起我。”

衛歧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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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你就是太好心了。她害了你,你還想着趕回城裏去寬慰她。她平日裏不過對你笑幾下,說幾句好話,你就覺得她是個好人了。要我說,你見了她打發來的婢女,已經夠給她臉面了。”

嘉卉剪蠟燭的手一停,愣愣地看着他。

“你若是輕易諒解了她,二嬸日後還是口無遮攔的。”

嘉卉道:“她也不知公主是個什麽心思。何況她畢竟是長輩,哪有不去看望的道理。”

衛歧不說話了。大約她真是天上什麽玉女托生的,心腸太軟。

嘉卉覺得衛歧說的有理,又覺得也怪不到查夫人頭上。更何況,查夫人本來就是愛說愛笑的性子,平日裏和她處得也好......

衛歧瞧她又微微蹙眉,凝神思索,也不出聲,自己坐到了榻上。

嘉卉回過神來,問道:“見着皇上了嗎?”

“見着了,”衛歧道,“我去時皇後和恭怡公主正在紫極殿裏哭鬧。我在殿外候了好一會兒,才傳我進殿。皇後見了我,立即跪下請皇帝下旨把我給砍頭了,以正天家威嚴。”

嘉卉急道:“那皇上怎麽說?”

“皇上讓我解釋,”衛歧道,“恭怡公主就說人證物證俱在,還有什麽好解釋的,請皇帝一定要重重責罰我。”

她明明把那枚荷包也拿走了,嘉卉奇道:“還有什麽物證?”

“她的臉。”衛歧道。

聞言,嘉卉一愣,而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笑起來眉目比平常還要生動幾分。衛歧和說故事似的,繼續道:“我就問她荷包找宮裏的還是公主府的繡娘做的,又問皇後怎麽就縱容女兒誣陷親侄子。”

衛歧想起當時殿中的情景,皇帝坐在禦案後,手捧一道奏折面帶。皇後面色悻悻,恭怡則是頂着傷臉狠狠地瞪着他。

有些好笑。

“恭怡不答,說她和驸馬感情早已破裂,她并不怪責。”衛歧輕笑了一聲。

他看着嘉卉,道:“她又說你紅杏出牆,不是安分的女子,請皇帝做主為我t休妻。”

嘉卉啼笑皆非:“她還真是,目的明确。”

衛歧問道:“什麽目的?”

嘉卉搖搖頭,道:“那皇帝怎麽看待此事?”

“我就說她腦子不好使,一味哭哭啼啼地在那兒說你壞話,把皇帝惹煩了,命她不準再鬧。”

“皇後說我打了公主的臉,至少也還得罰我去公主府門前負荊請罪。我說公主敗壞我夫人的清譽,也請公主來鎮國公府門口跪着。”

嘉卉笑得腹痛,道:“你真要把她們氣死了!”

衛歧懶洋洋道:“本來就是恭怡使壞在先。她們也說不出什麽,真糾纏下去也只有她自己丢臉的份。皇後咬死了天家威嚴,恭怡堅持說你勾搭驸馬。我聽煩了,就說別因着你寡廉鮮恥,就覺得世間所有人都這樣。”

嘉卉聽着入了迷,催道:“然後呢?”

“然後他們幾人像是被下咒了似的,張口結舌,說不出話。我等了一會兒,見皇後母女消停了,就告退了。”

嘉卉長長吐了一口氣,笑道:“你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幸好皇帝沒罰你。”

衛歧嗤笑一聲。

嘉卉想安慰地拍拍他的手,伸到一半覺得不妥,索性拍了拍自己。

前幾日她也想過,皇帝怎麽會讓自己的親生子在寺廟裏長大,之後又把他放在鎮國公名下?隆佑帝又不是那等受制皇後外戚的皇帝,怎麽會讓自己的血脈認他人為父呢?

難道是當時她想岔了?

可記憶中小衛歧的臉和八皇子那般相像,她也能确定當年衛歧的母親絕不是鎮國公府裏的程夫人。

更何況,他今日種種行徑和話語,換作尋常人,會是個什麽下場?

她懷疑道:“皇帝真沒有打你板子?”

衛歧笑道:“難道夫人盼着皇帝罰我?”

嘉卉瞪他。她哪裏是這個意思了?

“我瞧皇帝似乎也真想治我個禦前失儀之罪,”衛歧道,“不過麽,他大約也知道是他女兒平白無故誣陷她人在先。一會兒怕是承恩侯也要入宮陳情了。”

衛歧輕哼了一聲。

“倒是出宮時還遇着了太子,勸我不要沉迷于美色,該尋些正事來做。”

嘉卉點頭道:“太子說的,也有些道理。”

美色當前,笑語盈盈。衛歧笑道:“我如何沉迷美色了?”

嘉卉吃茶的動作頓住了,輕輕咳了一聲,裝作沒聽見。

衛歧也沒在言語上糾纏,望了嘉卉片刻,問她:“累了一日,歇下吧?”

她點點頭,一大早就起來梳妝打扮,在公主府上又經了一場荒唐鬧劇,自然累極了。

嘉卉正想把下午帶着她箱籠來小和山的珍珠琥珀喚進來,就見衛歧已經起身,利索地鋪床疊被。

“奶奶還有什麽吩咐?”

她咬唇克制出笑意,才道:“奶奶沒有吩咐了,你退下吧。”

“再把我的婢女叫進來。”

珍珠和琥珀伺候着她梳洗。歇下後,嘉卉雖乏了,但心中有事,全然沒有困意。

索性重新坐了起來,在桌案前磨墨給程夫人寫信。

茲事體大,嘉卉字斟句酌,寫一句就要停筆推敲語句,寫了約摸半個時辰。待到寫完時,嘉卉通讀一遍,對着窗外朦胧月色發怔。

紙上陳情終究單薄了些,也不知程夫人會不會信她的話。

月明星稀,萬籁俱寂。嘉卉重新躺下後沒一會兒,卻是傳來陣陣蛙鳴,吵得她一下子散了睡意。

明日該讓廚房捉幾只田雞來吃。

她這般想着,翻來覆去,也在山腳下微涼的夏夜中睡着了。

次日,她是被一陣鳥叫聲吵醒的。她醒來的時候天光還未大亮,外間一絲動靜也沒有,整個莊園還在沉睡中。

嘉卉也沒搖鈴把珍珠琥珀叫進來,自己換了身家常衣服,出門了。

頤園不大,只有幾排平房。北地建築講究一個四平八穩中軸對稱,嘉卉憑着昨日走過一回的印象,慢慢踱到了大門口。

晨光下,衛歧正半蹲在池邊,看着兩個小娃娃在旁玩耍。

嘉卉沒有走過去,靜靜地遠遠地看着他抓住一個幼童的手臂。那小童生得黑不溜秋,半邊身子要往池裏去。

她忽而想起七八歲時,她去母親陪嫁的莊子上小住。那時衛歧是她的小跟班,自然也跟着去了。

一日,她趁着奶娘婢女都在歇午覺,獨自一人偷偷溜到附近的池邊玩耍。

池裏幾尾金魚無憂無慮地游着,煞是可愛。她在地上撿了一條樹枝,不顧儀态地蹲在池邊,探出身子想去逗弄小魚,就被悄悄跟來的衛歧拉住了。

十餘年前的往事,如今想起來,當真如前世一般。

她正胡思亂想,一會兒想到母親陪嫁莊子上的小池塘。一會兒想到再大些去別人家做客,府上少爺偷偷打發婢女給她送玉佩.......

她氣得立刻就告辭回了家告狀。

衛歧覺察到有人正一眼不錯地瞧着自己,轉身一看,竟是嘉卉立在門口。

她穿着一身素色衣裳,發髻也沒簪平日裏出門戴的步搖珠花,神色微微悵然。

他叮囑了那年長些的小童幾句,大步走向嘉卉。

“你怎麽醒了,不再多睡會兒?”

嘉卉搖搖頭。

衛歧笑道:“那我領你去用早飯。今日日頭不大,我們一道去後山走走可好?”

她有些遲疑。嘉卉昨日聽了衛歧的幾句話,是不打算回城去看望查夫人了。今日她原也沒想好做什麽,待在屋裏似乎也有些枯燥乏味。她若是找旁人一道出去走走,衛歧一定會傷心的。

見她猶豫,衛歧道:“你若累了,我會背你。”

這山又不高,嘉卉打量天色道:“我不用你背,用過飯就去吧。”

用完早飯,嘉卉吩咐珍珠去把她寫的信送回公府,又交代了把程夫人的回信帶回來。

從頤園到小和山不過幾步路。山裏修了青石臺階,山花爛漫遍野,山下阡陌縱橫,一片紅情綠意。

更難得是空氣涼快,嘉卉走了好一會兒,都沒覺得熱。

“你給母親寫了什麽?”

衛歧忽然問道。

嘉卉道:“我和母親說了一件近日發覺的事。”

衛歧瞥她一眼。

嘉卉神色平靜,又隐含着一絲輕蔑。

嘉卉問道:“倘若有人對你存有壞心,可她又不是壞得徹底,暗中的所作所為對你并未造成實質上的傷害。你會當做不知情嗎?”

衛歧道:“這不就是恭怡?”

是了。只不過恭怡公主的惡,是擺在明面上的。相比起來,還不那麽讓人有種背後森涼之感。

衛歧道:“總之,如果有什麽人膽敢欺負你,你盡管和我說,不要自己在心裏委屈着。”

她想了想,此事還真不能瞞着衛歧。于是添添補補,把主角身份換成了她,告訴了衛歧自己的猜測。

衛歧原本還有閑心看花看草,面色逐漸凝重起來。

嘉卉有些忐忑,把自己之後的打算告訴了他。

衛歧拉起嘉卉的一只手,道:“放心,我一定将人帶到。”

忽然間,天色一變,烏雲密布。片刻後,一場大雨就以翻江倒海之勢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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