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章
第 51 章
屏息凝神間, 那小童又高聲哭鬧起來。
外間的腳步聲一停,又遠去了。嘉卉微微松懈了肩膀。他們二人本就是和衣而睡,已飛快起身穿上鞋履下了床榻。
望着衛歧緊繃的肩, 嘉卉不由往袖中摸去。他仿佛背後長了眼睛般,按住她的手, 低聲道:“不用。”
嘉卉是想摸出匕首, 省得自己又只能躲在他身後。
“為何?”
“你沒用過,反而容易傷到自己。”他簡略解釋一句, 攥着她的手隐到門後。
月色透窗而入, 從窄小的床榻到低矮的桌案,在地上投下一片朦胧光影。嘉卉輕輕應了一聲。
小童還在大哭,她不禁有些分神。他們二人似乎是又一次遇到了險境,且又是因為她的事。
他居然還願意來陪她走這一趟。嘉卉分不清他如今對她到底是什麽意思, 聽着靜夜中那孩童撕心裂肺般的哭聲,不由低低呢喃了一句。
“你說什麽?”
嘉卉訝然,原來她是把心中所想無意識說出了口。她道:“沒說什麽。”
衛歧回身瞥她一眼,他方才其實聽見了, 她說的是“莫哭了”。
約摸着是對外面哭泣小童說的。
哭聲漸漸低了下去, 嘉卉扯扯他的衣袖,道:“小心。”
“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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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 吱呀一聲, 門又被推開了。進來的是陳六郎,個子矮小的男人向前走了兩步, 望着空蕩蕩的床鋪, 面上露出一種驚訝和恐懼混雜的神情, 在那張醜陋的臉上,顯得有些滑稽。
未等陳六郎轉頭喊人, 帶着凜凜寒意的劍鋒已經抵着他的後頸。
“別動。”衛歧警告一聲,劍身逼着陳六郎蹲到牆角。
陳六郎縮在角落,倉皇點頭。
衛歧沒放下手中長劍,退回嘉卉身邊,盯着牆角的男人。
嘉卉移開了臉,沒去看陳六郎快要吓得尿出來的模樣。
這村子實在是過于靜谧,他們不知水有多深,不想驚擾了村人的好夢,只能在這兒守株待兔。
依着這對夫婦的恩愛,丈夫許久沒出來,陳三娘必然也會進來。嘉卉全然被衛歧高大的身影籠罩着,只能豎耳聽着外間的動靜。
那小童似是被母親哄睡着了,沒一會兒,陳三娘就走進來了。頓時驚呼一聲,她面對的自然也是冷冰冰的劍鋒。
“你們竟然沒睡着!”陳三娘臉上再無笑意,驚恐道。
“你來問。”
嘉卉開口道:“你們二人意圖迷暈我們,是想做甚?”
“不能說!”陳六郎呵斥道。
陳三娘也沒有要開口說話的意思,神色畏懼,眼珠都呆滞了。
然嘉卉看得出來,她的畏懼并不是對衛歧的劍。
是對那位溪女娘娘。
她換了個問題:“你們二人為何都姓陳?”
古時律法是嚴令同姓不婚。如今雖說并未明文禁止,但風俗古來有之,民間嫁娶,同個地界上的同姓成婚還是極少。
聞言,陳三娘和陳六郎俱是一愣。嘉卉觀其神色,問道:“是你們的溪女娘娘俗姓陳?”
陳三娘張了張嘴,想到什麽又飛快咽了回去,搖搖頭道:“不知道你在胡說什麽。”
衛歧幹脆提劍抵在陳六郎脖子上,冷冷道:“你不說我就殺了他。”
霎時間,陳三娘面色慘白,目光在陳六郎臉上打轉,眼中流露出癡癡之态。月色下二人容貌愈發顯得不相配,宛若志怪小說一般。嘉卉看得觸目驚心,心道此女如此癡情,定然會吐露實情。
誰料她的視線從丈夫臉上慢慢收回,高聲尖叫道:“來人啊——”
衛歧立即抓住嘉卉的手,道:“快走。”
她點點頭。這村莊上上下下約摸也有百人,若都被叫醒了來圍攻他們二人,麻煩得緊。這些村民尚不知底細,哪能輕易喊打喊殺,她瞧着像是被那勞什子溪女娘娘蒙蔽了。
二人奪門而出,嘉卉忽而停住腳步,道:“等等,方才陳氏夫婦說的,老三家還有個姑娘。”
她記得陳三娘問——你說溪女娘娘會更滿意誰家供奉的?
這供奉究竟是何意?
衛歧明白她意思,皺眉道:“要如何找到她?”
嘉卉見屋內一對夫婦互相攙扶着起身,連忙從外往內鎖上門。她思忖一瞬,道:“去問問那個小童。”
父母說話時,那個小童忽然高聲說溪女娘娘就是騙人的,顯然并不信服。隔壁的屋子更大些,點着幽幽一盞燭燈,有個年約五六歲的小姑娘大字狀睡在床榻上,臉上還帶着淚痕。
小姑娘睡得安穩,嘉卉上前推推她,開門見山問道:“老三家在哪兒?”
“往前走五戶,一棵大樟樹下就是她們家。”小姑娘迷迷糊糊說完,打了個哈欠,翻身又睡着了。
隔壁屋裏不斷傳來撞門聲和女子的高聲呼喊,她居然還能再睡着?
嘉卉還想問她溪女娘娘究竟是誰。小姑娘剛說的話,頗有些瞧不起她的身份。
她又推推睡着的小姑娘,卻聽動靜逐漸大起,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從外傳來。
是聽到呼救的村民趕來了!
衛歧當即道:“先走。”
他幾步踏上床榻,提腳踹破窗戶,對着還在地上的嘉卉道:“快些。”
嘉卉提起裙子,蹬上床榻,小心翼翼地越過還在安睡的小女孩。
“三娘,出什麽事了?”外間有渾厚男聲高喊道。
陳三娘尖聲回道:“那兩人要跑!”
衛歧已經跳窗而出,退後幾步對嘉卉道:“快跳!”
窗臺修得極高,嘉卉勉強踩上去,望着地面又心生懼意。
“不能讓他們跑了!”那男聲又響起,在這山腳下的村落傳得很遠。
“砰”一聲,屋門被重重踢開。幾個矮小的男人舉着火把,這麽大的響動,睡着的小女孩也被驚醒,哇哇大哭起來。
領頭的男人怪模怪樣,打量一眼踩在窗臺上的嘉卉,露出一個極其滿意的笑容來。
她被這怪異的笑容吓了一跳,差點摔下去,忽而身子一輕。
衛歧拉住她一只手臂,一把将人抱了下來,在她耳邊問道:“還去不去救人?”
心跳如擂鼓,眼見那幾個男人也在提腿上榻,嘉卉道:“去!”
衛歧沒說話,将嘉卉放在地上,又朝着窗內奪下一人的火把。他拉着嘉卉往前飛快跑了幾步,将火把扔在身後。
瞬間火光熊熊,擋住了那幾人的路。身後傳來一陣咒罵聲,嘉卉的心快從嗓子眼跳出來,跟着衛歧大步跑着。
“抓住他們!”
“絕不能讓人跑了!”
一二三四......嘉卉數着,上氣不接下氣道:“t就是這戶。”
一層的磚瓦房一片黢黑,靜悄悄的。身後卻是一片高聲咒罵,火光燭天。衛歧劈開窗上的木條,往內看了一眼,道:“沒人。”
屋裏連盞燈都沒有,借着月色映照,只有簡陋的幾條木椅。床上棉被疊得整齊,今夜似是無人睡過。
衛歧看向嘉卉,等着她的意思。
嘉卉心頭忽然一酸,下定了決心道:“我們先走。”
那個姑娘還不知在不在老三家裏。她能勉強跳下窗戶,卻絕對跳不進去。若是再讓衛歧帶着她一個拖累進屋尋人,他們二人只有被追上的命。
追來的村民已經越來越近,揮着手中的鋤頭和菜刀,在昏沉夜色下猶如鬼魅。
“那就跑。”衛歧扣着她手腕,大步往前疾走。
月影朦胧,白日裏曲線連綿的青山在黑夜中顯得危險起來,好似能吞沒一切的巨獸。嘉卉腦中忽然想到什麽,氣喘籲籲問道:“你會不會泅水?”
白日裏她緊跟着陳三娘,看她洗衣做飯都是從院子裏的一口小井裏打水,還問過她為何不去溪邊洗衣,方便許多。陳三娘含糊其辭,沒多解釋。
再一想到那個娘娘的名號,嘉卉猜這個溪女的溪就是桐溪。
這些村民極有可能不敢下水,以免冒犯溪女!
衛歧回頭望她一眼,嘉卉正要張嘴解釋,衛歧道:“不用說了!”
節省體力。
嘉卉一愣,已經被他帶着轉了方向,往溪流的方向跑去。
追他們的人似是越來越多。嘉卉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只見身後男男女女,有的面帶滿足的笑容,有的則是一臉畏懼之色,看起來都十分滲人。
她差點腳下一絆,不敢再分心。收回視線,看着衛歧頭也不回,疾速往前跑着。嘉卉顧不得再多想,只要她的猜想沒錯,跑到溪邊就是安全的!
桐溪就在杏花村外,水流湍急。眼見在陳三娘家裏那個出聲的男人快要抓住嘉卉的裙擺,衛歧先将嘉卉拽下水,自己也緊跟着跳了下去。
此處溪水不深,堪堪只到二人半身。
果然如嘉卉所料,村民看到桐溪就停了腳步,舉着火把在岸上,一動不動地看着他們。
片刻,村民居然都跪了下來,朝着湯湯流水磕頭。
“能游動嗎?”衛歧問她。
嘉卉點點頭。一日奔波下來,她早已精疲力盡,全靠一口氣撐着。
她深吸了一口氣。岸上的村民舉着火把朝溪水跪拜,看起來有些荒誕不經。這等場面,她從未見過。
急流中,身上的衣服被水浸透,在身上有如頂着千斤重物。嘉卉許久沒有泅水,越來越吃力。她腦中驟然閃過停下來歇息的念頭,不過須臾,又被她自己狠狠否決。
游,只能往前游!
倏然間,衛歧停了下來,張望四周,說道:“他們沒有追上來。”
她勉強在水中站穩,腳底踩着水底的碎石頭,大口大口喘着氣。
“那邊有火光人影。”衛歧給她一指。
嘉卉順着她的手指望過去,是在不遠處的山裏。她眯了眯眼,凝神細望,只隐約看見有一團紅光。
她知道衛歧的意思是問她要不要過去瞧瞧。她低聲道:“你決定。”
衛歧便毫不猶豫上了岸,又朝她伸出手,半拉半抱地扶着她上了河岸。
夜風裹着幾分冬日的餘威,一吹濕透的衣裳愈發緊貼在身上。嘉卉全身無力,累得已經沒有知覺,麻木地跟在他身後。
她只覺走了許久,腳底心痛得厲害,才走到那個泛着隐隐紅光的山洞中。
甫一進去,嘉卉就癱倒在地,再沒有力氣。她擡眼一看,正中擺着一張桌案,香燭果子一應俱全,山壁上挂着一張女子的畫像。那女子目光灼灼,唇邊含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算不上極美,卻有一股風流妩媚的氣韻。
嘉卉仔細打量着,心道這大約就是溪女娘娘了。這畫中女子并未身穿道袍亦或是袍,而是一身華服,頭上戴着一頂百花如意冠。
她正琢磨着她衣裳的規制,推測她的身份,忽而打了個噴嚏。
衛歧拉起嘉卉,蹲下身用力擰幹她衣裳上的水,又站起來拿了桌上的香燭生火。
他放下香燭,才留意到桌旁還捆着一個女子。
嘉卉也注意到了,往前挪了兩步。
衛歧伸出兩根手指,在那昏迷女子鼻下探了探,道:“還活着。”
嘉卉摸了摸女子的身體,道:“沒什麽傷,應該是被迷暈的。”
此女雖閉着眼,卻也看得出螓首蛾眉,肌膚細嫩,容貌出衆。年紀約摸着十六七歲,正沉沉昏睡着。
她道:“莫非她就是那個老三家的姑娘?”
衛歧道:“不知道。”
“在這裏歇一會兒?”嘉卉還在輕喘。
他略一點頭,道:“先歇息。”
話說完,又問道:“可有受傷?”
手臂和腿上全是細小劃痕,此刻正一抽一抽地疼。出行前她帶了傷藥,但都留在了陳三娘家裏。
她說:“沒有受傷,你呢?”
衛歧又上下打量她,沒有上手。見她身上确實沒有血跡,又還能跟着他走到山洞中,放下心來,回了句沒有。
嘉卉雙臂抱着自己,溪水寒冷刺骨,她凍得牙齒打顫。視線中,衛歧的腿往旁挪了挪,她下意識也跟着挪了挪。
是離火堆更近了些。
她不由有些想笑。兩人太默契,不用說話也能懂了對方的意思。在險境中自然是好,在如今的境地裏卻又是不好了。
他離她好幾步的距離,中間寬得能再坐下好幾個人。嘉卉在火堆旁坐了好一會兒,牙齒不再打顫,手指也有了知覺。她慢慢從寒冷中恢複過來,道:“說點正事?”
衛歧問:“什麽?”
他面無表情,身上的衣服濕濕地貼在身上,下颌還滴着水。嘉卉抿抿唇,知道他還在生自己的氣,氣得不肯坐到她身邊來一道烤火。
她本來就不是一個能橫起來的人,又覺得自己理虧在先,低聲道:“我和你換個位置。”
衛歧擡眼看她,問:“你這是何意?”
嘉卉垂眼:“我知你不想和我坐在一處,但你也需要烤烤火。”
他盯着嘉卉蒼白的臉頰片刻,喉嚨一滑,提起劍坐了過去。嘉卉瞄他一眼,見他脫下了外袍在火旁烤着。他什麽話都沒說,嘉卉便也沒再提換個位置的話。
默了片刻,衛歧問:“你方才要說什麽?”
她指指那個昏睡中的姑娘,問:“要不要叫醒她?”
衛歧道:“被迷暈了,只能自己醒。”
嘉卉哦了一聲,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适才那些事發生得措手不及,疲于奔命,月色下腳步聲如雷的追趕此刻回想起來,仿佛還在眼前,又如同長長夢境。
眼前火苗跳動,嘉卉搓着手,腦中回想在杏花村發生的事。
這一整個村子的人,大約都是同夥。這些人将迷暈過路人當成給溪女娘娘的供奉,而聽陳三娘夫婦所言,供奉的女子越美貌,溪女越滿意。
至于男子,嘉卉支頤而坐,似乎在他們眼裏,如陳六郎那般才是偉丈夫。
她聽得分明,陳六郎對衛歧的處置是扔別人家井裏。
其中恢恑憰怪,實在令她想不通。這個溪女娘娘,要信徒供上貌美女子和矮醜男子究竟為何?
難不成是她嫁了個醜丈夫,就要旁人也跟着她一道?嘉卉又打量一回畫像,見她裝扮實在是富貴不凡。
嘉卉腦中搜尋着錢塘有無姓陳的大戶,卻是毫無印象。
亦或是憑着信徒的供奉而斂財?
鞋底進了不少碎沙礫,嘉卉見衛歧專注地盯着前方,便飛快脫了鞋修整。忽然又想到桐溪很長,一直流到休寧城去。
是只有這山下的杏花村信奉溪女,還是沿途都信奉了?
不過片刻,嘉卉就否了這個猜測。小小的杏花村中,就有陳三娘夫婦女兒不信服。若沿途都有,定然也會有人不信,這事不會到現在都還是不為人知的。
溪女娘娘,她是從未聽說過的。
她正在沉思,耳邊突聽衛歧發問:“你害怕嗎?”
她一怔,不由轉而思忖起他的問話來。雖說二人才從那古怪的村莊裏逃出來,在這山洞中又不知該怎麽回到錢塘城裏。
更深夜靜,天地寂寥。然而心中卻是一點都不害怕。
嘉卉搖搖頭,低聲道:“我不怕。”
她看看那昏迷的姑娘,知道自己差一點,也是被迷暈了送到這裏來。
她給她松了綁,又仔細察看了一回她身上并無傷痕。
“六郎說,明日溪女娘娘會派人來收!”嘉卉突然想到。
“陳六郎。”衛歧糾正道。
嘉卉有些詫異地瞥他一眼,t心說他對稱呼還真是在意得緊。
無端想到他的養父母和舅舅都是喚他“岐兒”。她心中默念一回,收回散亂的思緒。
眼下,他們是該立刻起身走人回城休息後再做打算,還是幹脆在這裏等着溪女娘娘手下的到來?
還有這個姑娘,若是要走,自然也是要一并帶走。
她這麽想着,也就問了出口。衛歧淡淡道:“明日不會有人再來了。”
他下颌朝着畫像處微微擡了一下,道:“她就算來頭再大,也沒膽子明知敗露後繼續拐人。”
嘉卉想了一回,知他說得有理,忽而笑出了聲。
“怎麽?”
衛歧立刻看過去。她面上的僞飾早已沒了,頰上泛着潮紅,是凍出來的。發髻散開了,頭發貼在耳後,看起來狼狽極了。
她撥弄了一下樹枝,道:“我是覺着你和之前不太一樣了。古話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果然不錯。”
衛歧輕笑一聲,沒說什麽。他有何不同,在行宮中必須得殺人,是因她就在他身後。而在這村中只能帶着她逃命,是這裏沒有容她安全藏身的地方。
他其實是一點都沒變的。
許久都沒有人再開口,衛歧正想叫她睡一會兒,倏然間覺着肩頭一沉。
是她睡着了,無意識地還輕輕蹙着眉頭。
他望着她的面容,緩緩擡手按在了她的眉心中,揉了揉。
手移下來,又按在她的薄唇上。
不過一瞬,就覺得自己的動作太好笑,收回了手。
但還是緊緊地攬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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