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章

第 52 章

嘉卉閉上眼睛時疲憊至極, 徹底支撐不住前,想着只睡一小會兒。

一小會兒,就和他商量如何離開的事。

然而再睜開眼時, 身下是厚厚一層褥子。嘉卉猛地起身,打量四周, 床榻窄小, 床前還堆着柴火,空中一條細繩子, 懸挂着幾塊幹肉。

這是在何處?

身上衣裳已經換了一套, 很是幹爽。嘉卉摸摸自己的額頭,有些發燙。突然聽到一個清脆女聲道:“姐姐你醒了?”

她才注意到有人睡在她身側,正是在山洞中昏睡的那個姑娘,此刻也起身看着她。嘉卉有許多話想問, 卻先問了:“誰給我換的衣裳?”

“是我。”她眨眨眼睛。

霎時,嘉卉從渾身緊繃的狀态放松了下來,姑娘皺起眉頭道:“方才那位很高的男子說他是你的丈夫,難道不是嗎?”

若是丈夫, 怎麽會是這個反應?

嘉卉也反應過來自己适才的不對勁, 笑了笑,說道:“他是我丈夫。他人呢?”

眼前這位容貌嬌美的姑娘答道:“他去山下找馬車了, 讓我在這裏照看你。在那個山洞裏, 他把我叫醒,問我能不能自己走, 能走就跟着你們走。我當然要跟着你們走啊。然後他就抱着你, 在山後找了一會兒, 找到了這戶人家。他說我是你妹妹,又說你不小心掉進了溪水中, 給了銀子讓王獵戶的妻子給你尋了件幹淨衣裳換。”

似乎是怕嘉卉擔憂,她又道:“他說他盡快回來接我們。”

原來是在山中獵戶的家裏,嘉卉心中稍定,含笑問道:“你是怎麽到那個山洞的?”

她面露猶疑之色,嘉卉思索片刻,和她說了實話:“我有個好友,和她的丈夫在杏花村中借住時她丈夫失蹤了。她報官無門,我們就想着自己來探一探。不料村民居然點了迷魂香,我們沒着道,但是被他們追殺出來。”

“竟然是這般?”姑娘目瞪口呆,思及自身遭遇流下淚來,“我是聽了一個茶肆掌櫃的胡說,說這杏花村民風淳樸,依山傍水,勸我去那兒落腳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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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來臨水縣尋親?”

她看看嘉卉,又低下頭沒吭聲。

嘉卉又嗡聲道:“你叫什麽名字?”

适才還說話流利的人沉默不語了。

想必是有什麽難言之隐,不然也不會獨身一人去山下的村莊落腳。嘉卉道:“我并非想打探你的私事,只是如今你一個人,一會兒是要跟着我們走嗎?若你有父母親戚在這裏,我們也可将你送去。”

“沒有。”她飛快搖搖頭。

嘉卉問:“那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正要應答時,二人同時聽到方才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的細小聲音慢慢大起來,隔壁傳來男人興奮的聲音和拍打聲。嘉卉頓了頓,壓低聲音問:“主人家知道我們在這兒的吧?”

姑娘愣愣點頭,道:“知道的。”

二人都紅了臉,對視時忍不住笑了。姑娘想了想開口道:“我姓崔,名延意。今年十七歲,不知姐姐叫什麽?”

“我姓周,名嘉卉。今年二十了。”

互相報了姓名年紀後,崔延意笑道:“周姑娘,你可真美,我從沒見過你這麽出衆的女子。”

話音剛落,她又意識到周嘉卉已經嫁了人,不應再稱姑娘,又改口叫她周姐姐。

嘉卉盡力忽視隔壁的聲音,輕聲道:“你自己也是萬裏挑一的美人,何必說我。”

不是她刻意吹捧,崔延意确實美貌不俗。

崔延意有些羞澀地笑了笑,又問:“周姐姐是臨水縣上的人嗎?”

“并不是,我祖籍吳興,如今暫住在錢塘城中。你呢?”

“我是潼川人士。”崔延意輕聲道。

潼川?嘉卉一下子想到了衛歧的二叔就在潼川任節度使,那裏有一樁失蹤大案。她問:“好遠!你怎麽會獨自來這裏?”

外間男女的聲響漸漸小了下去。嘉卉頭暈腦脹,暗道自己大約是着涼了,又緩緩躺了下去,一時沒留意崔延意糾結的神色。

過了許久,崔延意才含淚開口道:“我父親任上出了大纰漏,全家被貶到嶺南。我母親舍不得我跟着他們一道去受苦,前幾日在驿館,她問我的貼身婢女願不願意假冒我。她說她願意,日後再也不用伺候人了。母親就.......跪下逼我,逼我一個人走。母親說了,他們若有回來的一日,就派人來接我回去。”

說完,她忐忑地看着嘉卉,見她長久沒有說話,嗫嚅道:“周姐姐,我知道定然是讓你為難了。你們不用再管我的。”

嘉卉腦中恍惚,嶺南再苦,也沒有将女兒一個人放走的道理。除非知道自己犯的罪還遠不止于此,亦或是再也回不來了。

她撐起精神問道:“你父親是犯了什麽事?”

延意搖搖頭,道:“我不知,我母親都不知道。”

聞言,嘉卉閉了閉眼,道:“只要你不嫌我也是罪臣之女,就和我們一道走吧。”

頓時,崔延意瞪大了雙眼,吃驚地看着嘉卉面帶潮紅的面頰。她陷入沉思,周氏雖自稱罪臣之女,但夫婦二人儀态容貌都很是不俗,不像是苦苦藏身之人。自己才離開家幾日就被人迷暈了捆起來,若不是周氏夫婦帶走了她,她還不知會被帶到哪兒去了。

既然無處可去,世道艱險,還不如先跟着她們。

主意已定,延意道:“多謝周姐姐,我想和你們一道。”

沒聽到應答,身側的呼吸聲重起來。睡着了?延意錯愕地看着嘉卉緊閉雙眼的模樣。

不過一瞬,她就想到她應該是在發熱。崔延意立即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小心着沒碰到嘉卉。

可這屋子原本就是個堆放雜物的,尋了一圈連塊布巾都沒有。她又不敢去打攪獵戶夫婦,正給自己鼓了勁想去叫那婦人來看看,門被推開了。

是周姐姐的丈夫回來了!崔延意頓時松了一口氣,道:“周姐夫,周姐姐好像在發熱。”

話一說完,她又恨自己嘴笨,哪有這麽稱呼別人丈夫的。

衛歧根本沒留心她叫了什麽,立刻摸上嘉卉的額頭,眼眸一暗,将人打橫抱起,道:“走。”

崔延意不敢停留,追着已經大步走出去的衛歧。

月落參橫,天色将明,山路仍是難行。崔延意流放途中都沒走這麽快過,但她知道是着急給周氏看病,也不敢說什麽等等她的話,深一腳淺一腳跟着下了山。

後山,有一輛馬車在等着他們,有個男子坐在車架上。

衛歧吩咐了一句:“去醫館。”

他抱着嘉卉上了馬車。

崔延意不知自己該不該坐進去,略一思索還是覺得不進車廂了。他們已是好意帶她一道走,不該再多打擾。

那青衣男子卻朝她笑笑,道:“姑娘安心坐進去吧。”

她聽這話不像客套,便掀開車簾,自己爬了上去,男人有禮地攙扶着她的手臂,見她進去後就收回了手。

馬車不大,延意看着那高大男子将懷裏的女子摟得很緊。他擰開水囊t給懷抱中的女子喂了兩口水,又低頭輕吻了一下,很是愛惜的模樣。

崔延意錯愕一瞬,慌忙移開視線,這才信了他們确實是夫妻。

*

春日的午後,日頭卷着和煦暖意,懶洋洋地揮灑在小院中。

嘉卉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夢境很長,然她醒不過來。夢先從杏花村起,将經歷過的事又原原本本在夢中過了一遍。

而後她又變小了,她還是周家小姐,睡在母親房裏的碧紗櫥後,聽着母親和常來往的幾個夫人太太說着各家的內宅故事。

她朝着進來的婢女輕輕噓了一聲,示意她不要說自己已經醒了。

母親她們說的婦人之事,她聽得一知半解,沒一會兒就不好意思聽下去了,故意發出了聲響。

外間的聲音就驟然停了。

場景變了,是母親微皺着眉問她:“這是江南王世子送來的海珠,特意提了一句你。你心裏是什麽意思?”

嘉卉連忙解釋道:“我可是一句話都沒和他說過。他比我大四五歲呢,聽說他房裏早有姬妾了,這種人也好意思來送我東西啊。”

話到最後,已是帶了惱意,沒個好聲氣。母親笑道:“好好好,聽女兒的。”

又問她:“你有沒有中意的?還是你想着......”

“還是什麽?”她追問道。

母親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後只是笑着搖搖頭。

慈愛的笑容也慢慢消散了,她來到了徐家,在偏僻小院中度過五年。她有時候是親歷者,有時候又像冷眼旁觀的人,看着自己日日擔驚受怕。

再一轉瞬,就是她上了去京城替嫁的船。和現實中不同,她站在船板上,腳尖輕動,是想跳下去.......

嘉卉駭然,掙紮着想從夢境中抽身,倏然間眼前大亮,她望望前方,是熟悉的地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周姐姐,你醒了!”

這話似曾相識,嘉卉想笑,動動嘴唇,幹澀得緊。延意立即端上一碗溫熱的藥,道:“周姐姐,你快喝了吧。”

嘉卉接過,苦着臉一口喝完,聽延意遲疑問道:“周姐姐,你是不是想你娘了?你方才一直在小聲喊母親。”

她微微一怔,沒回答,問道:“我可是睡了許久?”

“你睡了兩日呢。大夫說你是太疲累了,思慮還重,又下了水。我瞧着老大很愧疚,和你叔叔說是他沒照看好你。”延意一五一十道,她知道自己嘴皮子功夫不行,從來都是有什麽就說什麽。

“老大是誰?”

嘉卉脫口而出後,想到應該是衛歧。

延意道:“就是你丈夫啊。我實在不知道叫他什麽,季青叫他老大,我也就跟着叫了,他也沒說不行。”

她笑了笑,道:“那你往後也不必叫我周姐姐,就叫我阿卉吧。”

“好好,阿卉也直接叫我阿意就是。”崔延意笑道,想到什麽神色又黯淡下來。

“阿卉,你的朋友果兒走了。她今日說要給你出去買些零嘴兒等你病好了吃,結果一直沒回來。不過,她給你留了一封信。”

果兒走了?為什麽?嘉卉怔怔地接過信,還是她教果兒寫字的。

她寫得很簡單,說見她生病很是愧疚,不願再給她添麻煩。又說自己身上有些銀錢,讓她不用擔心。

嘉卉低頭讀信,延意安慰道:“她也是一片好意。”

她輕聲道:“我不覺得她給我添麻煩。”

在徐府五年,除了惠娘,果兒是同她來往最多的女孩兒。

崔延意讷讷道:“哎,也許她會回來的。哎,老大,您來了?”

聞言,嘉卉擡眼。衛歧倚着門,雙臂抱劍,一襲玄色武袍,面無表情。

不知他聽了多久。

“你先出去。”

延意明白他說的是自己,立即捧着碗退了出去。

衛歧将劍放在桌案上,瞥了一眼她手中的信。

嘉卉順着他的視線,心下如刺,慢慢收起了信,放在枕邊。

兩人默了片刻,嘉卉忽然問道:“嶺南真有這麽苦嗎?”

“什麽?”衛歧聞言看向她,反應過來她是什麽意思,幹脆道,“崔家很難回來了。”

“是因為失蹤案嗎?”

衛歧颔首。

她哦了一聲,問:“能讓她留下嗎?”

“這是你賃的院子。”衛歧道。

正事要緊,她提醒自己,別太在意他什麽态度。她又問道:“杏花村如何了?”

衛歧站在她床榻前,道:“一夜之間沒人了。我又重回了臨水縣打聽,都說确實有一個叫杏花村的,然而離臨水縣城很近,很是富庶。我去瞧了一眼,很正常的一個村莊。男女長相尋常,養犬養雞,并無什麽不對。”

是那茶肆的掌櫃故意引導人了。

杏花村确實存在,也确實富庶,只位置不對。而旁人進了那家茶肆後若是再打聽,也會聽到那裏日子過得不錯的話。

至于位置,通常不會再問。即使問了,也只要說自己記錯即可。

“一夜之間沒人了?”嘉卉坐起身,能有這個本事的人,會是誰?

衛歧颔首,道:“我和季青四處打聽,得知我們去的那個杏花村,幾十年前遭過一場山洪。那裏又三面環山,外出多有不便,漸漸就再沒人家了。”

嘉卉又問:“可有報官?”

“不可。”衛歧簡單道,沒有解釋。

是不能打草驚蛇?嘉卉蹙起眉頭:“那難道就這麽算了?”

衛歧瞥她一眼,似是驚訝她為何會這般想,簡潔道:“不會。”

和他是再沒什麽好說了,嘉卉有些沮喪,還不如一會兒去問旁人。

“你為何這麽關心這件事?因為那個徐府的婢女?”衛歧冷不丁問道。

原只是想幫果兒找回丈夫,現在自己經歷了這麽一遭怪事,哪裏能輕易放手不管了。

而且,她總覺得這事不是簡單的失蹤,不是浮于表面的邪教徒。

她沒回答,反問道:“那你呢?”

他也挺上心的。嘉卉知道他從來不管閑事,這事她又沒托他。

何況,她現在求他幫忙,他也不會應了。

衛歧沒說話,面露思索之色。她閉上眼睛,忽而靈臺一縷思緒飄過,嘉卉道:“姓陳的女子,我突然想到一位。”

陳三娘夫婦的女兒不屑地說“溪女娘娘自己也只是”,這個“只是”讓嘉卉一直在猜測,溪女本人的身份不會太高。但畫像上,她又衣着華貴,不是尋常人家的婦人。

可若是,那小女孩想說的是“也只是一個妾室”呢?

衛歧問:“你想到誰?”

“我母親之前和我說過一些江南王府的家事,”嘉卉回憶道,當時她父母都知道江南王世子對她有意,很是打聽了一番,“她說王府後院裏最得寵的是一位陳姓側妃,把王妃都擠兌得沒地兒站。就連世子,也是她所出。”

她咳了咳,又說:“我母親說,這個陳側妃還會給江南王引薦美人。你說,有沒有可能是她?”

女眷應酬,是不會讓側室到前頭來的。嘉卉見過江南王妃幾回,很溫柔端莊的一個貴婦。但這位陳側妃,她從未見過。

衛歧忽而笑了,道:“你果然也在懷疑江南王。”

嘉卉一怔,她并未疑到江南王頭上,為何衛歧會這麽說。

“能起身嗎?”衛歧問道。

是有消息要告訴她了,嘉卉點點頭,立即想起身下床。她生病初愈,動作不如往日靈便。

衛歧下意識俯身想給她穿鞋,又收回了手,沒什麽表情地看着她,道:“不急。”

嘉卉注意到他動作,擡眼道:“你幫我。”

他還微彎着腰,視線中,她擡着臉,眼珠輕輕轉動,微抿着唇。

耳垂都紅了。

讓她說出這三個字來真是不易。

衛歧俯下身,一言不發地給她穿好鞋襪,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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