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章

第 53 章

不過是昏睡兩日, 然因着一直陷入在夢境中,嘉卉走到庭院中,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延意半蹲着身子在廊下煎藥, 滿頭大汗地打着蒲扇。嘉卉見她動作毫無章法,走過去接過扇子, 道:“我來吧。”

蒲扇輕巧地被搶了去, 延意“哎”了一聲,道:“沒有讓病人自己煎藥的道理。”

“不妨事, 我已經好了。”嘉卉道, 她掃了一眼院中,只有她們二人。

也不知衛歧方才讓她起身是要說什麽,轉眼又不見人影。嘉卉想了想,問道:“你原來是和果兒一個屋嗎?她走了, 你可要收拾一二?”

她想崔延意原本是官家小姐,從沒做過任何活計的。收拾屋子和床榻怕是不會,她可以教她一回。

“是,不過也沒什麽能收拾的, 我們都沒什麽體己。”她似是想到什麽, 又說道,“原本你病着, 老大和季青一個屋。阿卉你既然已經好了, 是不是該讓他搬回去?”

她不習慣打趣,但t想和身邊人熟悉起來, 卻還是說得幹巴巴的。

嘉卉手中動作一滞, 平靜道:“不會, 我先前惹他生氣了。”

聞言,崔延意驚訝地朝嘉卉看過去。她面上淡淡的, 但一看就讓人明白,她心裏難過。延意看着她扇風的動作道:“我看老大并沒有生你的氣,反而極是在意你。不過,這是你們之間的事,我們旁人看了也不準。”

如今,她自己都看不明白他們究竟是何關系。嘉卉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幸虧你沒勸我去找他和好的話,不然我真不知該怎麽回你。”

延意也笑:“我方才就随口一說,阿卉你別放在心上。”

說笑兩句,李胤的屋門打開,李胤一手拍拍李季青的肩,高聲笑道:“你抓周時我還去了,現在你都長這麽大了。”

有些悵然的語調。

嘉卉挑眉,道:“您怕是記錯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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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季青管衛歧叫老大,管她叫嫂嫂,年紀自然比她還小。李胤怎會見過他抓周?

季青一聽就明白過來,解釋道:“嫂嫂,其實我比老大還大三歲,小時候還欺負過他,後來他把我們都打服了,就都認他做老大了。”

她自覺有些尴尬,笑了一笑,又糾正他的稱呼:“以後不用這麽叫我。”

“啊?”季青茫然。

不論年紀,他們認了衛歧當老大,他的女人自然就是大嫂了,不那麽叫還能叫什麽?

李胤沒管這些小事,問她:“病還沒好,你出來做什麽?”

“他叫我出來的。”

“回去歇着。”李胤揮揮手,像趕小雞小鴨回欄的動作。

她看了不由失笑,打算去尋衛歧問問究竟有何事。

吱呀一聲,門開了。衛歧朝李胤道:“請您進來,我有事要請教。”

又對嘉卉點點頭,道:“周嘉卉,你也來。”

剛剛還在提到稱呼,延意和季青聽了都很驚訝,下意識想找個人交換視線,好巧不巧對視上了,又一道看着屋門被關上。

屋內,衛歧請他們坐下後,就埋頭翻閱一本賬本模樣的冊子。嘉卉問:“方才我們在外面說話,你聽見了沒有?”

衛歧頭也不擡道:“你和崔延意說話起我就聽到了。”

他态度冷淡,嘉卉便也閉嘴不說了。

李胤哼了一聲,道:“我若真是你叔叔,絕不會同意你嫁給這麽冷情的小子。”

這回衛歧擡了頭,回道:“可你不是。”

“要不是她救過我的命,你當我會願意和你坐在一塊?”李胤霍然站了起來。

衛歧平靜道:“我也不想,可有正事。”

兩人突然生了不愉快,嘉卉連忙起身,叫住了正要拂袖離去的李胤。她思忖片刻道:“元帥,當年之事,我不敢妄議天家罪責,但您也該知道,您的妻子并沒有錯處。我兒時見過她多回,她過得很不愉快。至于他——”

她沒有看衛歧,繼續勸道:“誰也決定不了自己的出身。他也不曾和皇帝父慈子孝過。您說是看在我的面上,那這些時日難免還要見面,您能不能就将他看作您并不認識的人的孩子?”

李胤面色沉沉,半晌才重新坐下,苦笑道:“我自然知道不是她的錯。我死了,她就算改嫁也沒有什麽錯處。”

嘉卉不知該如何說,他們的生離死別實在是造化弄人,只好輕聲安慰道:“程夫人看到您還好好活着,泉下有知,也一定會高興的。”

衛歧充耳未聞,将賬冊推到李胤面前,道:“你從前的家業,多年來的明細都在這裏。印信在李叔那裏,我已讓人快馬加鞭送過來。”

李胤接過草草一看,他可不記得自己曾經有那麽多錢,嗤笑一聲道:“你施舍我啊?”

“田莊商鋪二十年都有盈利。”衛歧簡單解釋道。

他撩了撩外袍,道:“不必再計較了,您的銀錢自己收着。”

話頭一轉,他問:“你們二人原本是什麽打算,在知道方大失蹤之前?”

“找人,”李胤道,“找到那個給我下毒的人,揪出指使他的人。”

“您懷疑幕後主使是誰?”

李胤一時沒有說話,許久後才道:“不會是皇帝。即使他看上你母親,也做不出在戰前除掉我的事。”

衛歧道:“我也是這般想。”

嘉卉沉默地聽着二人對話,心裏漸漸浮上一個猜想。

似乎他們二人的懷疑對象像是同一人。

她問:“您為何不讓皇帝知曉您還活着,讓他來徹查?”

行宮中皇帝不到半個時辰就能查清皇後私自調遣侍衛的所有前因後果。由他來查,或許能更快水落石出。

當然,她也明白李胤為着妻子,是絕不想再見到皇帝的。

“倘若真是皇帝呢?”李胤反問道。

嘉卉咬唇,想開口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實在有些大膽,想了想還是沒說出來。

見她一臉欲言又止,衛歧道:“周嘉卉是還想問您,有沒有弑君的念頭。”

被說中心底所想,嘉卉驚訝地瞥他一眼。忽而想到在行宮中,她也這麽問過衛歧。

李胤好笑道:“你當殺個皇帝和殺雞一樣容易?而且,我也沒這個打算。”

嘉卉原本也只是突如其來的念頭,應了一聲。這也不是什麽能光天化日下聊的閑事,不就此多說。

“那你們是在懷疑誰?”

她打量二人,見二人都是面露思索之色,似乎是在想該如何開口。

“是不能告訴我嗎?”一時沒得到回答,嘉卉幹脆問道。若是他們都覺得事關重大,不想告訴她,她也不會再問。

“我沒有證據。”李胤道,只有心頭一點懷疑。

衛歧掃他一眼,道:“我有證據,然而遠遠不足以定罪。”

李胤和衛歧的目光相撞,衛歧移開視線,看向嘉卉:“你有沒有想過,方大為何失蹤,李元帥為何落海,周家為何被定了謀反之罪,都是同一個源頭?”

頓時她渾身僵住了,怔怔地看向他,想要看出一個答案來。良久才輕聲問道:“你這是何意?”

周家的罪定得猝不及防,她父親是宴上吟誦反詩後,當場在江南王府被斬殺。周家其餘人的下場,更是一日內就由王府定了。

母親只來得及将她一人送走。所以在山中獵戶家時,她聽到崔延意的身世後,沒做多想就答應帶她一道走。

在獨自求存的日子裏,嘉卉回想過許多回這場突如其來的禍事。

然而正如她從小就知道李胤是平定塞北邊庭的英雄,她亦知道是江南王梁衡接過李胤身死後的鎮海軍,守護南方海域。

何況,周家的所有産業都被江南王充作了水軍軍饷。

讓她疑心是江南王故意除掉周家的心思,都顯得些許龌龊。

嘉卉借着湛茶的動作,提起衣袖抹掉了眼淚。

衛歧看着她素色的衣袖,道:“你想過,不然你不會直接懷疑杏花村的古怪和江南王側妃有關。”

她蹙起眉頭道:“我并非因為私仇才這麽說。而是能有在錢塘地界裝神弄鬼本事的人不多,我又恰好想到了江南王有個側妃姓陳。”

只是她也想不通,倘若杏花村村民信奉的溪女娘娘真是陳側妃,她要貌美女子還情有可原,要矮醜男子又有何用?

“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衛歧立即道。

李胤直白道:“你們兩個說話可真費勁。”

嘉卉被人點破,輕咳了一聲。衛歧臉上沒什麽表情,像是找點事情做一般,開始剝桌上放着的枇杷。

是院中枇杷樹上結的,嘉卉前幾天還吃過,酸得很。

想了想,還是提醒他:“很酸。”

衛歧嘗了一口,臉上看不出果子的酸甜,飛快吃完了。

嘉卉知他喜甜,自己也嘗了一個。

居然很甜,這下倒顯得自己在故意騙他了。

“好吃嗎?”李胤看看他兩,問道。

嘉卉忙道:“我給您剝兩個嘗嘗。”

未等她動手,衛歧已經抓起所有的枇杷放到李胤面前,道:“自己剝。”

也沒人是真心想吃枇杷,李胤道:“你方才說的到底什麽意思?”

什麽叫做是同一個源頭。

嘉卉也定定地看着他,心中驚濤駭浪一般,不知他接下來究竟會說出什麽來。

呼吸急促了幾分,嘉卉握緊了桌角。

她知道他先前就已經在重查周家舊案,可那是板上釘釘的大罪,他到底發現了什麽不對之處?

衛歧移開嘉卉緊繃的手,她的手心已經紅了。他沒看嘉卉慘白的臉,道:“周家在前朝本朝都地位超t然,如果有人想要除掉周家,那只有一個罪名能用。”

謀反。

前朝末年,禮崩樂壞,生靈塗炭。北地外有邊疆異族入侵,內有各地豪強起義。末帝攜着一衆皇親國戚和宦官佞幸,南下逃到了尚是人間的江南。

然燕朝末帝仍是花天酒地,紙醉金迷。

嘉卉的太公看不下去了。

亂世中,他并不想做一番事業。但是皇帝沒來前,南人的日子尚且過得下去。皇帝改都後,反而日子沒法過了。

周家本就是江南大族,從耕讀傳家的家訓,不知走出了多少位大官。

他沒有造反,而是起兵以清君側的名義,殺光了末帝身邊的宦官,自己把控了朝政。又掏出周家累世積業,重新扶起江南民生。

等到本朝太祖的大軍鐵蹄至時,周太公前去和談。

無人知曉他們究竟說了什麽,末帝自盡,江南政權平穩過渡,沒有什麽大的軍民傷亡。大昭正式改元後,太祖皇帝封了周太公為江南王。

本朝唯一的一位異性王。

而太祖皇帝駕崩後,太宗就改封江南王為世襲定國公,另封了自己的嫡次子為江南王。

嘉卉出生時,爵位還沒到她父親頭上。她兒時聽長輩講過這一段來歷。

可鬥轉星移,這位英雄先組的功績,後人愈發不敢提及了。如今是繁華盛世的大昭,而非風雨飄搖的大燕朝。

周家安心做起了富貴閑人。

“所以我家的罪名是思念前朝,意欲謀反。”嘉卉又剝起了枇杷。

畢竟前朝末年,周家算是江南的土皇帝了。

可她的家事,又怎會和杏花村裏的怪事,乃至于水軍扯上關系?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李胤想勸慰幾句,想來想去只想到一句“別哭了”,可她也沒哭。

衛歧一下一下摸着腰側,是佩劍的位置。

嘉卉笑道:“很多人好奇太祖和我太公到底說了什麽,其實我知道。”

“太祖說,願與君南北共治。我太公回,願為君治下小臣。”

聽到這段塵封在歲月長河中的秘密前塵,衛歧錯愕地看了嘉卉一眼,又收回視線。

李胤玩笑道:“喲,阿卉差點就當上公主了。”

“算了吧,太公要是真應下了,怕是走不出和談的地界。”嘉卉搖搖頭。

不想她居然看得如此明白,李胤微微吃驚,又好奇問:“你家的罪名,和我被害,究竟是什麽關聯?”

她亦是不解,疑惑道:“我家從來都不領兵打仗,更別說統領水軍了。我家在吳興,也不沿海。何況,這兩樁事還隔了十五年。”

衛歧敲敲桌案,問:“你信你父親有反意嗎?”

嘉卉不假思索地搖頭。

她父親一向老實守成,生平最大願望就是将周家的爵位好好傳下去。她母親只生養了她一個女兒,餘下庶子中亦是沒有一個資質出衆的。父親已經在考慮過繼叔叔家的嫡長子。

這樣的考量,怎會對朝廷有反意?

可那首反詩,平鋪直敘,毫無格律可言。

正是她父親的一貫水平。她想着,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大約是新剝的的這枚枇杷太酸澀了。

她回憶過無數回,只覺那首詩就在唇邊。

嘉卉停下手中剝枇杷的動作,輕聲吟誦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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