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章

第 54 章

“簪我星星鬓, 撫我翼翼眉。

何日燕歸時,江南又春風。”

燕歸,燕歸江南。旁人寫來, 或許只是描繪春景,但由周家家主寫出來這一句, 便顯得別有用心。

她得了風寒, 發熱才退。念完這首詩就忍不住重重咳嗽起來。

嘉卉連忙掏出懷中的手帕,捂住嘴別過身子。約是咳嗽來得太疾, 還咳出兩口先前喝下的藥湯。

正要收起手帕, 卻有一只手在她面前伸過來,奪了過去。

嘉卉立即起身去搶自己的手帕,腰撞到了桌角,頓時吃痛倒吸了一口氣。她顧不上揉腰, 問道:“你做什麽?”

這種她嘴裏吐出來的污穢之物,衛歧搶去幹什麽?她才不想讓任何人看見。

衛歧沒做聲,抓住她兩只手,另一只手打開被她揉起來的手帕, 見手帕中心氤着黑色一團, 鼻尖湊近了聞一聞。

這才放開了制住嘉卉的手。

嘉卉一把奪回自己的手帕,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此人真是愈發莫名其妙起來。一句話都不和她多說就算了, 還當着旁人的面搶她的帕子。

甚至還要聞上一聞, 當她吐出來的是瓊漿玉液不成。

她瞥一眼李胤,他正在低頭翻閱賬冊, 應該是沒瞧見方才的胡鬧。

嘉卉放下心來, 重又坐了下來。

衛歧垂眼看着她的腰, 問道:“痛嗎?”

不過是尋常撞了一下,嘉卉道:“沒什麽。”

适才說到哪兒了, 嘉卉揉揉眉心,支頤而坐。她開口道:“我不知這首詩到底是不是我父親寫的。可就算是他寫的,他也絕對沒有懷念前朝的意思。”

她父親又不是前朝遺老,也沒親眼見過周家先祖在前朝末年時一人之下的顯赫,能懷念什麽。

“他只是,”嘉卉想了想措辭,“詩才很是一般。我先前還委婉勸過他,在家裏寫幾首就好,外頭的宴會詩會可不要當衆做詩了。”

免得旁人背後譏笑定國公只是附庸風雅,卻毫無詩才。

但她是女兒,自然不好直言,大約是沒有聽進去她的深意。

既然開了這樁陳年舊案的口,嘉卉再沒任何顧忌,也不要二人回應,自顧自道:“其實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歷來有之,也不是多稀罕。漢高祖且喜且憐的掌故,我兒時就聽過。可是......我想不明白。”

若真是新君忌諱周家曾手握江南軍政,早就可殺。何必等到已經傳了四世後?嘉卉不想說自己父親的不是,才住了嘴。

何必等傳到一個庸碌無為的家主手中時,才倉促下手?

她未盡之意,衛歧聽懂了,告訴她:“當年我事先不曾聽到過一點風聲,絕不會是京城裏傳下去的意思。”

消息傳到京城時,周家已死絕了。皇帝又驚又怒,至于有沒有喜意,不得而知。

嘉卉道:“可如今這位江南王和我們周家也不曾有過任何龃龉。王府在錢塘,我們家早已移居吳興,平日裏也沒什麽來往。”

她忽然想起一樁事來,猶豫道:“除了......”

“除了什麽?”

“雖明面上沒提過,但我父母算是拒過江南王世子的求親。”嘉卉輕聲道。

向誰求親,不言而明。衛歧斬釘截鐵道:“和此事毫無關系。”

“那究竟是為何?”嘉卉望向他,他說和李胤戰前被害亦有關聯。

衛歧卻是搖頭道:“我只有猜測,真相如何,大約只有江南王和你父親知道了。”

嘉卉頓感有些失望,又看向李胤,聽他開口道:“不錯,我懷疑的人就是梁衡。”

李胤問衛歧:“你疑心定國公是偶然察覺了梁衡的秘密?”

衛歧颔首,抿了抿唇,又看向嘉卉。他的視線又停在她的腰間,看了幾瞬就若無其事移開了。

他該給她揉揉的。

“什麽秘密?”嘉卉問,轉而自嘲一笑道,“難道我是個笨人不成,聽你們說了這半日,竟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衛歧立即道:“你不笨,只是事關重大,沒有實證前,我也不想讓你......”

他說得含糊,嘉卉沒聽清最後幾個字。她道:“還有什麽不可說的。”

“人活在世莫過于一死,”嘉卉指指李胤,又指向自己,“我們二人在世人眼中都是死了多年的。今日我等提及內容,樁樁件件的言辭都已是大逆不道,還有什麽不能說?”

她輕聲道:“你總是這樣。”

“哪樣?”衛歧眉峰一動,很是疑惑。

李胤只覺他雖坐在這裏,這對公婆卻旁若無人。他實在不想聽救命恩人和妻子與旁人所生之子的私語,不滿地清了清嗓子。

他突然想到這小子的親爹,問:“這事你和皇帝說過沒?”

“說過。”

李胤挑眉,道:“他沒查梁衡,顯然沒信你說的話。還是偷偷在查了?”

“皇帝說我定是一己私心,才在他面前攀咬江南王。”衛歧話鋒一轉,“不過,他還是應了,放我出京南下查明。”

嘉卉問道:“什麽私心?”

她不知衛歧和江南王還有仇怨,難道是他在吳興住的那年結下的。

“阿卉,你有時候确實,”李胤斟酌了一下用詞,“不太機靈。定國公是他岳丈,你說他和江南王有何私仇?”

聞聽此言,嘉卉面上露出一絲赧然,瞥t一眼衛歧,輕聲問:“你究竟和皇帝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見她咬着唇,神色不安,眼神閃動,衛歧移開視線,差點就要全盤告知。

然他提醒自己,沒必要讓她知道自己對皇帝做了什麽承諾。

李胤道:“皇帝肯讓你來,已是有了疑心。他們一母同胞,據我所知,年輕時兄弟關系十分親近。你是如何說動他的?”

“我告訴他,南下後不到三月,我定然将人證送到他面前。”

嘉卉本就還沒好全,越聽越糊塗,正要發問時,忽然門被推開了。

季青面色不佳,身後跟着兩個身着武袍的年輕男子,亦是神色郁郁。

他似是有些難以啓齒,嘴唇動了動,難堪道:“老大,人證飛了。”

衛歧立刻提起劍起身,竟微微一笑,道:“好事,證明我們沒找錯人,再抓回來就是。”

他就要走出去,李胤攔住他,正色道:“我要一道去。”

此事和他息息相關,先前不知道,他可做不到看着這個小子給自己的事奔走。

衛歧無可無不可地一點頭,道:“你們都先出去。”

他離嘉卉兩步,低頭說道:“我不在,你好好養病不要出門。我會留人在院前看守。”

她應了一聲,問:“你這次去,會有危險嗎?”

沒有再問他究竟是去做什麽。

“不危險,”衛歧笑了一下,“我走了。”

話雖如此,腳步卻沒動,雙眼凝在嘉卉臉上。

她擡眼看過去,正想說讓他務必小心。衛歧已經收回視線,大步走了出去。

*

嘉卉便安穩地睡了一覺,直到日暮。

她不知衛歧留了多少人守衛,只這些人也不在她面前出現。

院子裏便只有她和延意二人。

她一邊教延意燒火,一邊想着适才三人的對話。

精神養足後,思索事物也快了起來。嘉卉又不是真的笨人,逐字逐句回想後,她眼前黑了一黑,堪堪扶住牆壁才沒有摔倒。

原本她一直以為,真是父親所做的詩,加上周家雖顯赫尊崇卻處境尴尬的身份,才惹了一場滔天禍事,從未想過是有人決意要除掉周家。

若是父親在天有靈,能否托夢告訴她,究竟是得知了什麽秘密?

順着這條思緒深想下去,再一聯想此事還和李胤有關,嘉卉呼吸陡然急速起來。

被自己大膽的揣測吓了一跳,嘉卉放慢了手中的動作,難以置信地看着竈裏跳動的火光。

怪不得衛歧說事關重大,怪不得連他都如此小心謹慎。

“阿卉?”

崔延意擔憂地在她面前晃了晃手,道:“你可是還有不适?你回屋去歇着吧。”

“我沒事。”嘉卉回過神,朝她微微一笑。

眼前人笑容可親,延意忍不住好奇問道:“阿卉,他們怎麽都走了?你別怪我瞎打聽,我是不知該為你們做些什麽。若天天蹭吃蹭喝,我也不好意思賴着。”

“暫時不能告訴你。”嘉卉寬慰道,“你先安心住着,就當是陪陪我。”

兩人并不熟悉,用過飯後就各自回屋睡覺。

翌日,嘉卉是被一陣拍門聲叫醒的。

他們總不會這麽快就回來,嘉卉不知會是誰,飛快穿上了外出的衣裳,簡單盤起發髻。

她開了很小的一道縫隙,望出去,居然是中人石叔。

“您找我是有何事?”嘉卉驚訝道,她可不曾拖欠賃屋的銀錢。

“姑娘,”石叔苦着臉道,“是這間屋子的主人,我先前也和您說過,是個開綢緞鋪子的。他們老母得了重病,決心返鄉了。”

“這房子嘛,”石叔賠笑,“您要是中意可以買下。要是沒這意思,就得勞您再另尋住處了。”

嘉卉回身看看小院。這條巷子離街市不遠,卻又少有人來,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地方。

三個男人的行李又都還在這裏。

她不想現在就搬遷,問:“能否再寬限我們幾日?”

石叔嘆了口氣,道:“人快不行了,再不回老家怕是見不到親戚最後一面了。所以才急着出手了。”

嘉卉頓時無話可說,又道:“家中只有我一人,可否請屋主上門來談?”

中人仍是搖頭,道:“店鋪也忙着轉手。屋主說了,鋪子裏實在抽不開身,你若有意買下,就去鋪子裏尋他面談,價錢他願意讓個一成,再送你一匹細綢。”

她立在原地想了想,道:“好,我要買下。”

回屋拿了帷帽,又推醒了延意告知此事。嘉卉暗嘆自己運道不好,早前聽說這家屋主是個大方的綢緞商人,收的銀錢不多,也不知要賣多少錢。

她跟着石叔走了兩步,就察覺到有兩個男子不遠不近地跟着她。

看衣裳,應是衛歧的護衛。她微不可察地朝他們點點頭。

街市人來人往,嘉卉頭戴帷帽,一雙眼睛緊緊觀察着四周,悄悄摸了摸袖中匕首。

雖說石叔所言合情合理,但衛歧他們一走,就出了必須買下屋子亦或是搬家的事,着實有些古怪。

何況,才有杏花村一事。這富貴風流的江南,遠不如表面上那般寧靜。嘉卉自覺近日來疑心深重,但有提防總比沒有來得強。

錦緞樓的內室裏,有一高大俊朗的男子坐在椅上,玉樹瓊枝,他用手帕仔細擦着自己的手指,問:“人呢?”

回答的是一個虛胖男子,道:“快了快了,絕不會讓您失望的。”

俊朗男子淡淡笑了一下,沒再開口,閉目養神。

那胖些的唯唯諾諾站在一旁,見他閉目後大氣也不敢再出。他前些日子在碼頭上偶然見到一女子,驚為天人,當即感嘆自己真是時來運轉。

他盯了好幾日,終于尋到機會。

至于獻給誰,他也是廢了一番心思。送給愛寵無數的人手中,或許只是錦上添花。若能送到向來端方的君子手中,合了他的意,那才是會真正記得他的好。

他不由瞥了坐在上首的男子一眼,面上雖不敢流露出分毫,心中卻有些哂笑。

男人嘛,平日裏再冷淡自持如何,聽他仔細描繪了那女子的模樣後,還不是颔首同意了他的做法。

還以為會獻美失敗呢。他安排得極好,讓那中人将人領來,由這位爺看一眼。若是看中了,皆大歡喜,就算那女子只能做個妾室外室,也不算辱沒了她。

若是沒看中,那他塞點銀子給錦緞樓掌櫃,讓他再讓幾分利,也不讓那女子白走一回就是了。

似是聽到他心中所想一般,上首男子倏然間睜開了眼。

心中暗暗嘲笑自己舉止愚蠢,怎麽會聽了幾句話就跟來了,活像相看似的等着那女子的到來。

“那姑娘活脫脫就是神女下凡,我活了三十年,敢說從沒見過這麽美的。她個子說不上高但也不矮,眉眼裏有股說不出的味兒,看着看着仿佛什麽煩心事都忘了,笑起來左邊有顆很淺的梨渦......”

這個形容,讓他想到一個人,就來了。

正想着,外間傳來一個女子柔和的細語聲:“您實在是太客氣了,既如此,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說着,內室的門被推開了。

只一眼,他霍然起身,脫口而出道:“妹妹!”

內室瞬間只留了他們二人。嘉卉心下一沉,暗道不好。那綢緞鋪的掌櫃是對中年夫婦,極好說話,開價很是合理,又連連致歉,說此事是他們着急,領她去內室挑一匹綢緞送她。

果然是個陷阱。

嘉卉眨眨眼睛,道:“您定是認錯人了,我沒有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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