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章
第 58 章
晚間, 嘉卉正要回屋,廊下就和梁少州迎面撞上了。
見他看向自己身後兩個婢女,嘉卉忙道:“是我要她們帶我去園子裏逛逛的。”
梁少州便笑:“我又沒說什麽, 不過麽。”
嘉卉停了腳步,沒做聲, 等他自己說。“不過麽, 我要想想,這算不算不聽話?”
不曾想他竟然會說出這麽一句話來, 嘉卉怔了怔。離他今日說先不會動她也才過了幾個時辰, 怎麽又反悔了?
嘉卉進了屋子,圓桌上已經擺好了晚膳。她沒理梁少州的話,自顧自坐下了。
坐到了對面,嘉卉才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原來是喝了酒來的, 怪不得說話聲都比平常高幾分,眼睛也比早晨時更亮。
“你給我夾菜。”兩個婢女正要告退,嘉卉扯住一個,頤指氣使。
她不想和梁少州單獨待在一起。
他已經用過飯了, 含笑看着眼前女子作威作福似的吩咐婢女。可惜長了這麽美這麽清純的臉, 卻脾氣古怪,腦內空空。
嘉卉從長睫下觑着他神色, 大約是有幾分醉意的原因, 他心裏想什麽全擺在了臉上。她心中一哂,明白梁少州其實除了皮相, 十分瞧不上她。
不枉她每句話說之前都想上一想。
從前二人只見過幾回, 她記得最後一回是在錢塘知州夫人辦的賞花宴上。梁少州單獨尋了她, 想和她說幾句閑話。嘉卉對外男向來是,旁人問上三句, 她才回一句的。他當時找她說了什麽,嘉卉已經不記得了。
她那時候才十四歲,誰也不中意,也沒想過婚嫁之事,對誰都是一視同仁的冷淡疏遠。
各家夫人倒是都誇她教養好,文雅端莊。
和她現今刻意表現出來的,自然是兩個人了。
她一刻不停地和婢女說話,腦中飛速想着該怎麽将他趕走。
決不能讓他留宿在這裏。
說白了,他早晨可以答應她,晚間也可以反悔。嘉卉沮喪地想,她被困于別院中,這個男人又不是真心愛慕她,就算要将她捆起來狠狠打上一頓,她也反抗不了,這裏也沒有人能阻止他。
再大哭一場?這招使過了,也不知還有沒有用。
匕首是第一天就被人拿走了,早知如此就不拿出來吓唬那個老媽媽了。
嘉卉慢慢咀嚼着婢女夾來的清蒸白魚,已經是挑好了刺,味道鮮美,隐有清甜。她自己伸手夾了一筷,放在白瓷碗裏,不引人查地輕輕撥弄了一下。
“你喜歡吃魚?”梁少州問道。
她擡頭看他一眼,随口道:“還行吧。”
心裏卻暗暗一驚,梁少州的視線黏在她臉上身上,頰上微紅,嘴角含笑,打量着她吃飯的動作。
“還沒問過你家中可還有人?”梁少州問,見她吃相還算不錯,有些滿意。
嘉卉編不出來,又夾了一塊魚尾,敷衍道:“你問這個做什麽,你要找他們?”
她低下頭,再撥弄了一回,飛速夾到口中。
梁少州正要開口,忽然見對面的女子劇烈咳嗽起來,臉上漲得通紅。
“夫人這是被魚刺卡住了!”
“快去請個府醫!”梁少州急匆匆站起身,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嘉卉身旁。
她故意将嘴張大了,嘴裏還有方才沒吞咽下去的菜渣肉渣,“啊啊”叫喚着。
梁少州往後退了一步,只覺方才酒後的幾分熱意都退去了。他不禁有些後悔,收了梁典用計哄騙來的美人,欠下t一樁人情得來的居然是這樣一個女子?
他移開視線,倘若定國公沒有意欲謀反,他順利娶到了嘉卉妹妹,婚後若是妹妹用飯時被魚刺卡住,他定然不會嫌棄。
當然,妹妹也不會這般粗魯。
“我還有公務在身,今夜不陪你了,一會兒讓府醫給你好好瞧瞧。”
嘉卉說不出話來,又“啊啊”了兩聲,看着他大步離去的背影。
等到府醫行色匆匆地跟着焦急的婢女來時,婢女驚訝地問道:“夫人,世子爺他走了嗎?”
“走了。”嘉卉被府醫拔出魚刺,輕快答道。
婢女錯愕地看着她,想不到怎會有人見世子走了反倒這般高興。
她吃不下去了,吩咐道:“我要沐浴。”
身上似乎也沾染了一絲難聞的酒味。
婢女撤了晚膳,又備下熱水請她去沐浴。一來二去折騰到夜間,确信今夜梁少州是不會再來了,她才松了口氣。
滿頭青絲被婢女擦了許久,仍帶着一些濕意,嘉卉将頭發都攏到耳後。燭火幽微,跳動着金紅的光芒。嘉卉倚在床榻上,望出去廊下的燈籠也都還沒熄滅。
燈籠在夜風中微微搖晃,她想起下午和幾個婢女一道逛園子時,她狀似無意地問了許多這處別院的事。
此地叫适園,是世子爺婚後置辦的別院,早前常常帶世子妃來小住。那個婢女說到這事時,還特意瞥了嘉卉一眼。
嘉卉心中好笑,又不是她情願要來的。
又聽說這裏位于城東。嘉卉對錢塘城不甚熟悉,完全想不到在哪裏。
不過,她之前賃下的小院只在尋常巷陌中,離貴人所居別院一定很遠。
在園中走了走,就能發現廊下院角都有護衛看守。
她摸了摸頭發,不知該如何出去。一直裝瘋賣傻,出醜丢人,得了梁少州像今夜這般的嫌棄厭惡,他會放她走嗎?
嘉卉知道有衛歧留下的護衛看到她被擄走,但衛歧如今人身在何處?
她能否傳遞什麽消息出去呢?
嘉卉細細思索着,竟是毫無頭緒。她身上只有二兩碎銀,這點銀錢要收買王府別院的婢女,是絕對不夠的。
她已經被帶走三日,這放在尋常人身上,怕是真如她先前所說只有一死了。嘉卉扯扯嘴角,她是絕不會因為這個就自盡的。
她放下了床帳,慢慢有了困意,但不敢睡得太沉,入睡前不斷輕聲念叨着不要睡死。
合上眼睛沒多久後,嘉卉迷迷糊糊間聽到輕微的響動。她支起身子,手指放在床帳上,不知該不該掀開看。
那響動又沒了,約摸着是錯覺,嘉卉松開了手。
倏然間,床帳被一只手從外掀起,嘉卉駭了一跳,心跳加速,正要高聲尖叫。一只手便牢牢捂住了她的嘴,又有一只手臂緊緊摟住她上身,不讓她掙紮。
“嘉卉,是我。”
嘉卉聽到熟悉的聲音,緊繃着的肩松了下來,心口怦怦直跳。
她應了一聲,懸了三日的心終于放下了。
燭火幽暗,嘉卉這才看清了他臉,道:“你找到我了。”
“嗯,”衛歧應了一聲,雙眼凝在她臉上,“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他沒對我做什麽。”嘉卉低聲道。
“那我們快走。”衛歧拉起嘉卉,“有沒有你的東西要帶走的,快些收拾。”
嘉卉想到什麽,連忙道:“你先前送我的匕首,被她們收走了,但我不知道被她們收在哪兒。”
“明日再送你一把。”衛歧道。
“夫人,您可是有什麽吩咐嗎?”外間傳來婢女的詢問,伴随着腳步聲。
嘉卉立即躺回床上,拉着衛歧一道在錦被中躺下。
婢女進來後見并無異樣,知道這位夫人性情古怪,又喚了一聲“夫人”後沒聽到應答,暗自嘀咕了兩句就退了出去。
她聲音壓得很低,問道:“我們怎麽出去?”
“我怎麽進來的,就怎麽帶你出去。”衛歧聲音也壓得很低,在她耳邊說。
嘉卉聽他隐隐張揚的話,笑了笑,又問:“你怎麽找到我的?”
“出去再說。”他微微低頭,看着懷裏她的笑顏,又确認一遍,“真沒有受傷?”
“沒有,不信你自己摸摸。”嘉卉貼在他的胸膛前,輕聲道。
若是在白日,她是絕對說不出這種話的。衛歧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喉嚨一滑,大手已經在她脊背撫摸而下。
其實他見嘉卉面色如常行動敏捷就知道她應是無事,只是她被人劫走三日,不多問兩遍心中難安。
衛歧停了手,道:“好了。”
嘉卉問:“現在走嗎?”
他掀起床帳往外望了一眼,廊下隐隐綽綽有人影走動。衛歧道:“再等等。”
嘉卉嗯了一聲,伸手攀在他的肩上,偏了偏頭,在他耳邊低語。
衛歧怔了一瞬,望着黑暗中她俏然生霞的兩靥。不過須臾,他就湊了過去,含住了她的雙唇,重重一碾。嘉卉的手緊緊攀着他寬闊的肩膀,舌頭被他纏住,渾身一麻,腦中如空。
只有被他的氣息包圍,她才覺着自己連日來所有的憂慮都暫時抛開了。他似是呼吸急亂,親得一下重,一下輕,嘉卉被他的唇舌牽着,輕輕喘氣。
片刻,衛歧想到這裏還在江南王世子的別院,移開了唇,将她摟緊。
只理智難以回籠,方才她在耳邊輕聲說——
“那就先親我,載清。”
嘉卉聽着他胸膛的心跳聲,後知後覺有些羞赧。衛歧低頭看着她的面頰,道:“我們很快就走。”
這時,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廊下亮起來,似乎是有好幾人提着燈籠。
“你在外間可有接應的?”嘉卉問。
衛歧皺眉道:“有,以季青他們幾個的本事,引開園子裏的護衛不是難事。”
那會是什麽人?外頭又傳來一聲含含糊糊但高聲的“都別跟着我”。
是梁少州的聲音。
嘉卉訝然道:“他今日已經來第三回了,怎麽還來?”
“第三回?”
“前兩日他故意晾着我,沒來別院。今日來了兩回,都被我想辦法給氣跑了,怎麽還會來?”
“來得正好。”
嘉卉忙道:“可不能輕易将他殺了。”
好歹也是個藩王世子,真死在了別院,可是一樁大案。何況,嘉卉雖然恨不得梁少州當場暴斃,但還想先留他一命,日後當個突破口也成。
“明白,”衛歧道,“在你心裏我是個莽夫不成?”
嘉卉笑笑,心說從前确實是有些魯莽的。她沒做聲,只看了衛歧一眼。
梁少州在屋門外停了腳步。他從別院走後就心神不寧,思來想去,還是回到了別院。他自房裏有女人後,一妻四妾,服侍他都得按照他的安排來。除此之外,再也沒有過別的女人。
屋裏這個女人雖然粗俗鄙陋,但他離開後卻是一直想着她的臉。
這塊香肉在眼前晃悠了一天,梁少州特意又喝了幾杯酒,下了決心就是今晚。
大不了,今夜過後就給她一筆銀子,送她歸家。
屆時他一定要捂住這個女人的嘴,以免她說出什麽掃興的話來。
她不出聲,就可以将她當作嘉卉。
梁少州進了屋門,燭火搖曳。他抄起桌上燈燭,慢慢走到床榻前,想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不由笑了笑。
還沒等他動手,床帳已經霍然掀開。
一男一女并肩坐在床榻上,男的高大,女的嬌柔。
他頓覺自己酒醒了大半,摸着自己的胸口不可置信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闖我的別院?”
衛歧冷笑一聲:“你都敢擅搶我的女人了。”
梁少州往後退了一步,看向嘉卉:“你不是說你的丈夫是個啞巴嗎?”
嘉卉只笑了笑,道:“世子這下肯放我走了?”
她這一笑,梁少州忽而品出一點舊日回憶中的模樣來。他問道:“其實你就是嘉卉,是嗎?”
不然,怎會真有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
“廢話少說,”衛歧道,“開了你的大門讓我們走。”
梁少州重重放下燈燭,他這輩子還沒有人敢在他面前這般放肆過,他皺起眉頭道:“這裏是我的別院,你們就不怕我喊人來嗎?”
“我既然能進來,你猜猜你的護院都去哪了?”
梁少州想起自己從進了別院後,似乎一路上看到的人都比平常少。他這才徹底醒酒,面色凝重發問:“你們究竟是何人?t”
能有膽量擅自闖進他別院的人,整個江南除了他父王他想不到別人。
此人又是悄無聲息進來的,至少,他直到被他提醒,才意識到院中的不對勁。
這個女人,和她的丈夫到底是什麽來頭?梁少州心裏一驚,面上平靜,借着幽幽燭火,仔細打量二人。
這對男女并未十分貼近,卻有種讓他不願承認的般配,還有種難以言說的親昵。
如果她真的就是周嘉卉......
“世子是等我丈夫在這裏殺了你後我們走出去,還是你親自領着我們出去?”
梁少州今日是來尋歡,并未佩戴武器,他又掃二人一眼,鎮定道:“你們不敢。”
話音剛落,霍然一道寒光,就有一柄泛着凜凜之氣的寶劍抵在他腰間。衛歧拉着嘉卉站了起來,道:“世子爺人中龍鳳,犯不上在這裏丢了命。”
“放你們出去可以,”梁少州在原地定了許久,“你先把劍收起來。”
衛歧幹脆道:“不行。”
“我絕不能讓下人看到我被人用劍指着!”梁少州低低吼道。
嘉卉沒忍住彎了彎嘴角,梁少州望過去,竟然不顧抵在他腰間的劍鋒,想向她走去。
衛歧立即将嘉卉罩得嚴嚴實實,道:“就這麽走,帶路。”
“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嘉卉?”梁少州執意問道。
“你認錯人了。”衛歧點點他。
梁少州閉了閉眼,含恨轉身帶路。還未出屋子,他高喊一聲:“都滾,都滾回自己的屋裏去!”
霎時,院中腳步聲紛亂,是值守的女婢和幾個護院都依言回了屋子。長長的廊道一下子就空無一人,只有懸挂着的燈籠微微搖動。
梁少州面帶屈辱,一想到居然在自己的別院裏被人脅迫了,他就恨不得立即殺了二人。
他牢牢記住了二人的臉。
忽而想起這個女人說過,她夫家姓衛。這個姓雖不算罕見,然梁少州腦中突然想到一家。
一路無話,已經快走到別院側門,梁少州低聲問道:“你姓衛,你是鎮國公的長子?”
隐約聽說過鎮國公府的長子是個霸王般的風流人物。
衛歧不料他竟能猜到自己是誰,沒做聲,只用劍尖點了點他。等到出了适園的門後,他收起劍,看着梁少州面如土色的臉,冷笑一聲。
“不是不敢,是不到時候。”
說着,抱着嘉卉上了一頭飛奔而來的黑馬,打馬飛馳而遠。
梁少州望着二人一馬遠去的背影,明白過來他回的是哪句話,握緊了拳。
那廂衛歧一只手臂緊緊摟着嘉卉,越騎越快,嘉卉眼見之地十分偏僻,回過頭問道:“我們去哪兒?”
“先把人甩開。”
她一怔:“有人在追我們?”
“梁少州一旦回過神來,必然會派人來追殺我們。”
嘉卉立即道:“那你松開我,專心控馬。”
她微微側身,雙臂摟住他的腰身。
二人疾馳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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