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驚煞雪全

第103章 驚煞雪全

率先襲來的是刺骨冰寒。

牧瑰對此沒有防備。

睜開眼, 目光所及之處盡是白茫茫一片。

天空是灰白的顏色。

飄着絮似的,輕柔的細雪。

牧瑰低頭,腳下是冰。

他正站在一個湖泊被凍住的冰面上。

牧瑰踩了兩下, 輕輕試探了一下冰面。

篤篤。

聲音聽過來倒是凍得很結實。

不過也不能完全放心。

這畢竟不是現實中的冰面。

只是這湖泊的顏色有些奇怪。

正常凍湖的顏色從上面來看應該呈現藍白色澤,有些是裂紋花樣,有些可能有氣泡。水深的偏藍,水淺的偏黑。

而他腳下的凍湖,有裂紋, 但不明顯,因為底色也是白色的,像奶白雲彩一樣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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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瑰看不清下面有什麽。

于是他打算去岸邊看看。

如果這幅畫和前面幾個一樣,畫境的邊界理應不大, 只有一個人的話,應該好找。

不過, 他還沒走到岸邊,就停下了腳步。

因為他找到了人。

那個人,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出現在他眼前。

不, 準确的來說是腳底。

他餘光瞥到腳底的顏色發生了些許變化,于是低頭再次确認了一下。

他是真的被驚到了。

牧瑰退了十幾步, 去觀望那水底下的那個“人”,看清了她的臉。

發絲是冰藍色的, 肌膚雖然也蒼白如冰雪, 但到底和冰凍的湖泊有點差距。

有一個人被凍在湖泊之下。

那是一個巨型化的人類,女人。

比他們之前路上看到的巨人還要大的。

剛剛他一路走來看到的湖泊冰面下的白色,是她的衣服。

牧瑰現在所在的位置不過在她的睫毛之上。

“啧, 麻煩。”

牧瑰咋舌,循着她的手臂輪廓走過去, 看見了她收攏的十指。

想要把人救出來也不容易,關鍵是救出來之後如何安置。

但牧瑰總還是想先聽聽她自己的想法。

牧瑰行至岸邊,找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朝冰面砸去,石頭碎了,冰沒碎。

“嗯?”

牧瑰又取出水杯和酒杯,水酒一齊倒在冰上,紋絲不動。

甚至過了一會兒,倒在上面的水和酒被凍成了冰渣子。

牧瑰收回了兩個杯子。

判斷結果這就出來了。

這是能力造成的冰寒,而非這個畫境構造出來的東西。

而這個能力的源頭,估計就是在湖中的那個巨大的女人。

牧瑰只能讓顏策之*出來。

他們站在女人面龐所在的冰面之上。

“這裏?”

“對。”

顏策之朝冰面刺入了劍。

他控制的很好,黑色紋路在冰面上蔓延,以及順着裂紋向下滲透。

不過幾個呼吸,女人面上的那塊冰消失得無影無蹤。

顏策之*離開之前迅速跑去岸邊開出了一個洞,非冰凍邊界上,是畫境的邊緣,在上面開了一個往外的口子。

顏策之*回來後,牧瑰手背上多了幾道血痕,他輕輕抹掉傷口滲出的血,蹲在那個冰面消失的豁口上。

女人面龐的肌膚本該細膩如凝脂,只是放大之後很多細節都分毫畢現,像是一個制作絕妙的巨大化人體模型,令他生不起美學觀賞的心思,倒是有生物學觀賞的心思。

新鮮的空氣灌入鼻腔。

女人的鼻尖和睫毛很快翕動起來。

牧瑰略微施加了重力。

待到那女人面色稍顯痛苦之時,他收回了能力。

砰。

眼睛睜開了。

那眼皮打開的聲音都是能聽見的。

冰藍色的瞳孔如同一塊巨大的藍寶石,映襯着灰暗的天空,盈湛湛地幾乎要發光。

女人的眼珠子誇張地轉過來。

她的視線集中在了牧瑰身上。

牧瑰渾身打起十二分精神。

雖然這個女人站在江昭那邊的可能性很低,但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

更何況,如此龐然巨物的身軀,也不由得他輕視。

睫毛也是霜雪堆砌般,遮住了半個眸子,女人默然凝注他良久,張開了素色的唇瓣:

“退後一點,我要起來了。”

牧瑰聞言立刻往後跑了至少百米。

女人艱難地擡起身子。

而在她起身的那一刻。覆蓋她身軀的冰面開始凸起,崩裂。

咣咣咣轟轟轟轟!!!

似雪崩,似地震。

咣啷咣啷咣啷咕咕咕咕轟轟!!!!!

牧瑰所立身冰面也乍然迸開巨大的裂縫,這樣的巨大縫隙足足蹿開了千米遠。

牧瑰只好憑借反應能力躲閃着這些裂縫,還有從那女巨人身上滾落的龐大冰石——幾乎每一塊都能将他砸成肉泥。

等她身邊的動靜都平息下來,牧瑰也才終于好好地站在了冰上,因為凍得牢固,下方已經沒有流動的液态水,所以他才能站的穩當。

那女人身上裹着雪白的裙子,長長的頭發滾在地面上,像滑落的雪山之巅的積雪,那裙子更宛如用雪揉造的而非真實衣物,渾然一體的白,透不出半點,她的皮膚,似乎也跟白雪的色度只有微弱的差距。

這個女人,等比例縮小為正常人類,應該是個偏瘦弱的少女。然而現在這個尺寸,實在無法将她與柔弱二字聯系起來。

牧瑰确信,這個女孩,應該原本只是個正常人類,也是和其他巨大化的人類一樣,是因為輻射而發生了身體的異變。

巨大的少女盯着他半晌,眯起眼睛道:“你不是他……竟然還有除了他以外的人來到這裏……”

牧瑰想,這個畫卷應該除了她和江昭以外沒人進來過。

他開口問道:“你是被江昭關進來的嗎?你想要出去嗎?”

雖然帶出去很麻煩,安置更麻煩,但只要她說想出去,牧瑰打算帶她出去。

然而那巨大少女更加眯縫起了那雙漂亮的眼睛,她猶豫了一下,朝着牧瑰伸出手。

牧瑰躍了上去。

她緩緩把手擡起來,說道:“你聲音太小了我聽不見。”

牧瑰則捂着耳朵,站在她手掌上維持平衡,感受到了一種哭笑不得的荒謬感。

少女把他放到耳邊。

牧瑰在她耳邊說道:“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聽見了,愣了一下,沒想到,他的第一個問題是這個,她回答道:“我叫莫雪疆……雪花的雪,疆域的疆……。”

牧瑰看着她,他似乎猜到了一些,他改變了一開始的問句:“你是自願來到這裏面的,是嗎?”

少女臉上浮現出顯著的詫異,她點了點頭:“是。”

她沒有被鎖起來,雖然在冰面之下,但想出來也是不費勁的,江昭沒對她做什麽限制,因為她沒有反抗或者逃跑的意思,她是自願呆在這裏的。

但牧瑰還是得知道她呆在這裏的原因。

牧瑰問道:“你為什麽想要呆在這裏?”

其實理由他也知道一些。

莫雪疆的臉黯然了些許,她輕聲道:“……因為那個人說,他說,他會回來拿走我的能力,還有……想辦法讓我變小……”

那樣巨大的身體,在外面的生活可想而知有多艱難,她大概也是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才握住了江昭伸出的手。

變小?除非找到了能夠讓身體變小的異能者,否則很難辦到,而且——

牧瑰:“……那你知不知道,他拿走你的能力意味着什麽?”

莫雪疆給了他出乎意料的答案:“……我知道,我會死。”

江昭自己和她說的,他在她面前非常坦誠。

牧瑰平靜地問她:“即便明知如此,你還是答應他呆在這裏?為什麽?”

那天空的暗雲仿佛是莫雪疆眼中的陰霾化就,她的聲音平和至極:“我想不到我該如何在這樣的世界上活下去。”

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只是她變成了一個碩大無比的怪物。

與巨大的身體一起降臨在她身上的,還有無法控制的冰系異能。

她是在逃難過程中覺醒的能力,覺醒能力的那一天,她醒來就能看見自己巨大化的身體。

還有身邊長達數千米的冰封。

無論建築物、高大樹林、河流、山巒,都裹着一層厚厚的冰殼。

漫天的雪。

寂靜的城市廢墟。

僵死在冰雪裏的人。

還有被她壓在身下,化作血泥的許多幸存者。

裏面大概包括她的家人。

距離她最近的,昨晚還抱着她睡覺的爸爸媽媽。

他們大概做夢都想不到,他們不是被變異動物殺死的,而是被他們的事女兒碾死的。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異能,也沒辦法操控自己龐大的身軀。

變異動物靠近她會直接被凍死,但同時,那冰霜的範圍還在繼續擴大。

她倒在地上,又困又累又餓,連大聲哭泣的力氣都沒有,只是眼淚靜靜地流淌下來,那淚水都比她的身軀溫熱。

她倒是希望自己直接這樣死去。

只是顯然,距離死亡,還需要一段時間。

這個時候,有個人成功靠近了她,而且沒有被她身上的寒氣凍死。

那個人就是江昭,他對她說,他可以把她關到一個誰也沒有的地方,抑制她的能力,直到有一天,他能順利奪走那個能力。

她實際上沒有拒絕的權利。

但是她覺得這樣也不錯。

江昭跟她說了他的計劃。

看得出他對自己的這個能力非常信任,他不認為她會逃出去,也不認為她想逃出去。

“拿走你的能力,你就會死,但會讓你死的沒那麽痛苦,而且,假如有一天我決心拿走這個能力,必然是找到了控制這個能力的法子,你不會再因為這個能力而傷害到任何一個人,而我會讓你的身體縮小後死去,讓你作為一個人類死去。”

這對莫雪疆是極具誘惑性的提案,她知道這個提案是明擺着送她去死,可這就是她所願。

她不想再拿着這個殺死她親人的異能,也不要拖着怪物般的身軀活在世界上,能作為一個平凡的人類死去,是她唯一的夙願。

江昭是第一個也是目前為止唯一一個向她提出這個建議并有能力做到的人。

所以,她答應了。

并将自己封入這個湖泊。

這個畫中的世界本就是因她進入而創造出來的世界,只屬于她一個人的世界。

她沉睡着,靜靜地等待着解脫的那一天。

可再次醒來,她看見的卻是另一個人。

剛剛因為視角問題,她都沒怎麽看清楚那人的模樣,起來仔細看清了,才發現那不是江昭。

或許是太久沒和人講話,莫雪疆難得多說了幾句,簡略地講了自己的故事。

随後,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麽進來的,莫雪疆還是道:“現在,你得離我遠點才行了。”

以免被凍成人雕。

她緩緩把手送遠。

牧瑰大聲道:“等一下!”

莫雪疆停住了。

牧瑰:“我只是很奇怪,明明有更好的方案,你為什麽要答應他的下下策。”

莫雪疆露出懵懂的表情:“……更好的方案?”

牧瑰笑起來:“我有辦法,你不用死,也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能力,不會輕易傷害到別人,還能變小,你能夠作為普通的異能者的形态繼續活下去。”

莫雪疆陷入了死一樣的緘默。

牧瑰:“我想我能辦到,你與其相信江昭,不如相信一下我?”

莫雪疆:“可是……”

可是我配繼續活下去嗎?

犯下無數罪孽的她,一個活生生的怪物,值得繼續活下去嗎?應當厚顏無恥地活在這世上嗎?

不,她搖頭,這是不行的。

牧瑰仿佛猜到了她要說什麽,直接打斷了她的話:“有什麽不行的?你只要救更多的人就行了。”

莫雪疆:“………”

殺人和救人是這麽算的麽?

她道:“就算我救了再多的人,死去的人終究是不會複活的。”

牧瑰一臉理所當然地回她:“廢話,死人當然不可能複活。”

他這種特例除外。

牧瑰繼續接上:“但是你救下的人,那些本該死去的人,能活下來。”

莫雪疆眼神迷惘了。

她不理解他的意思。

“那些人的性命對于他們自己還有他們的親朋來說,也有着獨一無二的、無可取代的意義,這個份量難道不重嗎?和已經死掉的人相比,難道不重嗎?死去的人不能複活,但你能救下還活着的人,這難道不足以減輕一些你心中的負罪感嗎?”

不是因為高尚而救人,而是為了贖罪而救人,這點對于她來說非常重要。

莫雪疆:“………”

她的胸膛中似乎有無數蝴蝶聚在一起拍打翅膀,那是一種令人震撼的混亂。

“江昭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家夥,你把你的能力送給了江昭,意味着你把最好的屠刀放到了他的手中,你為了不繼續傷害到別人躲進了這個世界,想着犧牲自己,減少一個世界上的怪物,可你沒有想過,他會用你的這個能力害死多少的人。”

如同一個定音之錘砸在腦門上,莫雪疆渾身顫抖起來。

她說不出話。

如果……眼前這個男人說的是真的。

那麽……她又在做一件錯事。

她明明一開始犯了無可饒恕的罪惡。

到最後卻還是險些助纣為虐。

無比的諷刺悲涼瞬間壓垮了她。

然而,這是真的麽?

淚痕斑駁的她捂着臉龐低下了頭。

這一次,她學會了提出疑問。

江昭可能不可信,但這個男人就沒有說謊騙她嗎?

不是懷疑。

她只是單純地不知道如何去判斷謊言和真實。

就像她腦子裏沒有推理辨析真僞的程序。

她的臉上一片空白。

牧瑰只是闖了進來,和她說了這麽一大堆話,就像江昭那樣。

她接下來也要根據他的意思去做嗎?究竟她怎麽做才是對的?

牧瑰看着她的表情,說道:“你現在應該很混亂,但是你不需要下決定,因為我現在不打算放你出去,你要做的事情和之前一樣,那就是睡覺。”

莫雪疆:“………?”

牧瑰:“我已經從江昭手中搶走了這幅畫,也就意味着你落到我手裏了,我想什麽時候進來都可以。”

畢竟這個異能是附着在真實之畫上的空間,因其特殊性,他無法掌控,但他可以奪走。

莫雪疆理解不了他話中的意思。

那又意味着什麽?

牧瑰:“你現在沒有選擇,只能按照我的方法來,我會按照我自己的意思,找到能夠幫你控制能力的法子,讓你變小的方法,然後幫你這麽做,無論你願不願意,當然,你要是樂意配合是最好的,就算你不樂意,你也沒有辦法拒絕。”

話雖這麽說,牧瑰幾乎已經篤定她不會拒絕了。

莫雪疆消化了好半天,才勉強問道:“為什麽要替我做這些?”

牧瑰:“那你為什麽想死?”

莫雪疆:“………”

牧瑰:“因為我想這麽做,就這麽簡單。”

也不需要別的理由。

硬要說的話,他大可以扯出許多條,比如她的能力有特別多的利用價值,可以進一步氣死江昭等等。

但是,牧瑰現在很生氣。

從剛剛開始,怒氣值一直在巅峰游蕩,沒下來過。

所以他打算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而不再有任何理性的思考,哪怕這會給他帶來更多的麻煩。

莫雪疆把牧瑰放在地上之前,問了他的名字。

“你叫什麽?”

“牧瑰。”

他在她手裏寫了這個名字。

莫雪疆用悲傷無助的眼睛俯瞰着他:“牧瑰……我記住了,我在這裏等你。”

牧瑰:“或許需要很久,但我會盡量快的。”

莫雪疆:“對我來說,只是閉上眼睛和睜開眼睛的一瞬間。”

牧瑰:“那就祝你做個好夢。”

……至少江昭不會對她說這樣的話。

至少,他的方案比江昭的更好。反正她沒有選擇,不是嗎?

這樣一想,她便不由得輕松了一些,她不需要去考慮做出選擇,而只需要等待。

那或許讓她生出了些許期待。

這個人是否看出了,她心底還有一絲生的渴望呢?

莫雪疆:“……我覺得我可以試着活下去了,像你說的那樣,是不是我救了更多的人,我就更有資格活下去了?”

牧瑰:“像江昭那樣的家夥也活在這個世界上,你說呢?你至少要活得比那家夥久,還有———活下去,不需要資格,不需要允許。”

不然怎麽會有那麽多“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的現實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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