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從機場回去的路上,江碧溶一直沒有說話。
顧聿銘間或看看她,見她一直用頭抵在車窗邊上,想提醒她這樣會硌着,可是再看看她的臉色,就又不敢說了。
但他不知道,其實江碧溶不是不想說話,只是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她不是沉默寡言的人,跟別人在一起時總是及時溝通,甚至有些怕冷場,卻在面對顧聿銘時,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腦海裏忽然閃過很多年前發生過的某些片段,冬日席卷大地的風,致勤樓的側面有一株懸鈴木,樹幹彎彎曲曲,是多年修剪的結果,但是新長的枝條卻筆直的指向天空,那時樹葉都快落光了,還剩最尖端的葉子孤零零留在樹枝上。
灰色的牆邊,有擁吻的學生戀人,曾經是她和顧聿銘,後來,她再也不肯走那邊。
有很多的東西都在那個深冬掩藏在皚皚白雪底下,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顧老爺子,那個他無比尊重的據說是一個人辛苦把他養大的祖父。
威嚴,冷漠,甚至有些憐憫的看着她,只言片語就讓她明白彼時的處境,也輕易就打退堂鼓。
想到這裏,她忽然扭過頭去,看了一會兒顧聿銘。
他已經三十多歲了,正在一個男人最好的年紀裏,和二十多歲的他相比,變得更加成熟穩重,事業有成,英俊帥氣,難怪她們都說他是鑽石王老五。
“你的鼻子怎麽比我的還好看,我要拿錘子錘扁一點。”記憶裏,那個天真的以為他們可以長長久久的少女,曾經撒嬌賣癡的說過這樣的話。
她的眼眶忽然熱了起來,有一種久違的委屈随即出現,讓她覺得有些錯愕。
“……你怎麽了,不舒服?”顧聿銘忽然扭轉頭來,撞上她望着自己的視線,她的目光裏有淡淡的疑惑,和明顯的隐忍,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擔憂的語氣讓江碧溶似乎受到了蠱惑,“你知不知道……”
她的話才說了個開頭,手機就忽然響了,她一下就回過神來,暗自慶幸這個電話來得及時。
打電話過來的是姜明,“溶姐,我把SRM發你郵箱了,麻煩查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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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那邊要是差不多了,明天就休息一天,有問題我會發郵件給你,辛苦了。”江碧溶應道,眼睛望着車窗外漸漸變得熟悉的街道。
等她挂了電話,顧聿銘終于可以可以問她:“你剛才是不是想問我什麽?”
“啊?沒、沒什麽……”江碧溶愣了愣,連忙又搖了一下頭否認道。
她這樣的态度,即便顧聿銘知道她有心隐瞞,卻也不好追着問,于是他換了個話題,“工作那邊怎麽樣,小孫她們沒給你們添麻煩罷?”
知道他問的是公事,江碧溶下意識就回歸到了工作狀态中,“怎麽會,淩師兄帶出來的下屬當然會積極配合我們,顧總放心,如果沒什麽大問題,報告很快就可以出了。”
她又縮回到了她的殼子裏去,變得冷硬清醒起來,這讓顧聿銘覺得很無奈,同時又覺得越發難過。
到了江家的樓下,江碧溶下車取走行李箱,回頭沖他道謝,“多謝你今天去接我。”
“阿溶……”在她轉身要走的時候,顧聿銘忽然又叫住了她。
江碧溶回頭,“還有事麽?”
“你還記不記得去吉隆坡之前說過的,我們要好好談談?”顧聿銘坐在車裏,略微仰起頭,透過車窗看到她光潔的側臉。
江碧溶愣了愣,然後想起自己的确曾經這樣說過,于是點點頭,“那就下午罷,你看約在哪裏比較好?”
顧聿銘似乎沒有想到她會這麽爽快,怔了一下,然後才哦了一聲道:“東方廣場有一家叫陸羽茶軒的茶室,就在那裏罷,你看行麽?”
江碧溶點點頭,又同他約好了時間,這才轉身繼續上樓。
她的內心沒有任何的忐忑和期待,只是隐隐約約覺得,就快要解脫了。
有很多事,不能拖着也不能避開,就算頭破血流也要正面應對,這樣才有可能及時止損,這是她這麽多年在工作中領悟到的一個道理,從此把它奉為圭臬。
顧聿銘卻在樓下的車裏發了很久的呆,在他的記憶裏,江碧溶是一個有些優柔寡斷的人,甚至有些選擇困難症,可是這些天以來,她表現出的果斷讓他覺得驚訝。
原來在時光裏被改變的,不是只有他一個人。
午後,他吃過了封時樾遞過來的藥片,又喝了一大杯水沖淨口腔裏的藥味,然後要出門赴約。
封時樾追在他後面問:“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要是天黑了我還沒回來,你就去陸羽茶軒接我。”顧聿銘捏着鑰匙,目光停留在數字不斷改變的電梯上。
封時樾應了聲好,又不放心的添了句,“好好說,別吵架,要是吵起來了你千萬別亂跑。”
“知道了,你真是嚕嗦。”顧聿銘笑了笑,瞥他一眼。
封時樾淡淡笑着,心裏有些忐忑,他想起了顧聿銘在英國的頭一年,有次和姑姑吵了起來,負氣出走,人生地不熟的丢了三天,找回來之後情況變得嚴重起來,不得不送去醫院。
“總之你記得不要亂走就是了。”封時樾沖他擺擺手道,看着電梯門在自己眼前慢慢合攏。
下午三點,陽光猛烈的炙烤着地面,盡管是周末,但路上行人寥寥,周圍的冷飲鋪倒是生意興隆,沒有人願意自己這種時候在街上閑逛。
江碧溶穿了一對平底鞋,地面的熱氣透過薄薄的鞋底蒸騰進體內,熱得她開始出汗了。
從地鐵站出來到東方廣場的入口,不過短短四五分鐘的距離,走得她口幹舌燥,一見到陸羽茶軒的門就連忙推開走了進去。
陸羽茶軒在商場的一樓,環境很清幽,大大的落地窗潔淨明亮,能夠将廣場中央的噴泉看得一清二楚。
顧聿銘早就到了,正靠在牆邊盯着門口看,總覺得下一個人就是江碧溶。
她穿着鵝黃色的短袖連衣裙,頭發松松的結成一個低髻,低頭收傘時有發絲滑落在臉頰邊上。
他看着她,那種感覺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江碧溶收好了傘,擡頭在店裏望了兩圈,看見顧聿銘坐在角落的位置上沖她揮揮手。
她走過去,聽見顧聿銘問道:“我點了祁門香螺,你介不介意?”
“都好。”她不懂茶,平時喝咖啡也只為提神,于是微微笑着說了兩個字。
顧聿銘應了聲好,替她斟了一杯茶,又叫服務員送了兩疊茶點過來。
祁門香螺的香氣馥郁,口感甜潤,滋味醇和鮮爽,江碧溶望着白瓷茶杯裏橙紅明亮的茶湯,邊緣還有黃金圈,即便不懂,也知道是好茶。
“以前這裏還沒有這家茶室。”江碧溶抿了一口茶,随口說了一句。
顧聿銘笑笑,“這裏才開了三年不到,覺得這裏裝修怎麽樣?”
江碧溶環顧四周,入目皆是古樸典雅的陳設,中央有一個人造的小水池,裏面養了睡蓮和錦鯉,正是夏日花開時節,蓮花已經盛放,散發出幽幽的香氣。
茶室四周的牆上用了木壁挂,刻有時令花卉,又或是神話裏的人物故事,顧聿銘道:“都是十二花神。”
頓了頓,他又道:“要是周一來,還能看到茶藝演出。”
順着他的話,江碧溶看見一處略高于地面的小平臺,上面置一長桌,桌上擺着一架古琴,她原本以為只是擺設而已,原來人家是有專門的茶藝表演隊的。
“你對這裏這麽熟,是來得多了?”江碧溶收回目光,似有意調侃又似随口玩笑的說了句。
顧聿銘搖了搖頭,“這裏是我設計的,當然熟悉。”
她愣了愣,擡眼望過去,看見他眼底的坦誠,耳邊傳來他的話,“阿溶,有些事我想告訴你,雖然我知道你并不想聽,但是我覺得……你應該知道,那是我給你的解釋,雖然已經很遲了。”
“你想告訴我的,是不是你病了,你家人覺得你離開這裏會比較好,所以強行把你帶走?”江碧溶放下手裏的茶杯,收起了臉上的笑,和他對視着。
顧聿銘看着她愣了愣,“……你知道?”
“我不僅知道你病了,還知道你的病是因何而起。”江碧溶笑了笑,目光轉向窗外,神情變得惆悵起來。
顧聿銘有些愣愣的看着她,聽見她的聲音平靜而緩慢的從空氣中傳來,“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幾乎從來不會天黑了還在外面,就算一起去吃宵夜,淩師兄也永遠跟你在一起,你怕黑,是不是?”
江碧溶回過頭來看着他,看見他眼裏出現的躲閃,以及一絲狼狽,心裏忽然有些難過。
“那天晚上我打電話給你,你一個人跑來救我,他們拿着刀對着你,你吓壞了,又沒辦法丢下我,所以那起了磚頭砸過去。”她的目光在這一刻是柔軟的,充滿了感激。
顧聿銘點點頭,“我沒辦法……阿溶,我只想帶你走,但是我真的沒、沒想過要他……”
他覺得口舌有些幹燥,下意識的舔了舔嘴唇,喉結上下滾動了兩下。
江碧溶垂下了眉眼,低聲道:“學校關了門,我們進不去,就在賓館住了一夜,第二天醒過來你去那個小樹林看了一下,只看見一大灘血跡,緊接着你聽人說昨晚這裏死了一個人,你以為自己殺了他,是麽?”
“是……”他也低低的應了一聲,接着她的話往下說,“我不敢再去找你,直接回了家,爺爺聽說了這件事,覺得我的情緒不對,認為送我走之後他才能抽出手來壓下這件事,恰好姑姑在英國咨詢過醫生,決定把我接過去。”
“所以他們給你吃了安眠藥,趁你睡着的時候把你送走了。”江碧溶微微笑了笑。
顧聿銘點點頭,江碧溶依舊看着他,表情漸漸變得有些諷刺,又有些殘忍,“但是那個時候我什麽都不知道,你知道麽,那個人沒有死,只是變成了腦震蕩,他的兄弟找不到你,卻能找到我,在那幾個月裏,我總是收到威脅短信,我哪裏都不敢去,生怕一落單就被他們抓住,後來他們還跟蹤我回了家,找到了我哥,說我跟男人在外面亂搞傷了他兄弟,要我們賠五十萬,我哥拿不出來,他們就打他……”
江碧溶頓了頓,覺得心口有些悶痛,她又閉了閉眼,然後把想說出口的話又吞回了肚子裏。
她沒告訴他的,是當時樊馨已經懷孕,卻被吓得流産,怕江碧溶知道之後以為是自己帶累了他們,于是瞞着不提,要不是她回家時不小心聽談話還不知道有這件事,她躲起來哭了一場之後更加不敢回家,連江州要去學校看她都被拒絕。
他們糾纏着她,威脅她不許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不然就把她抓去當小姐,她吓壞了,就真的不敢告訴任何人。
江碧溶已經不記得上一次這麽絕望是什麽時候了,她渾渾噩噩的過着每一天,秦鷺和淩勉之在不久之後雙雙離校實習,那時她才發覺,偌大一個校園,幾千師生裏,竟沒有一個能說話的朋友。
顧聿銘只是聽到她說出的那部分後續,雙眼怔怔的直視着她,心裏的震驚久久無法褪去,“阿溶,對不起,我不知道……”
如果那個時候知道那人沒死,他也許不會走,江碧溶後來也不需要承受那麽多的痛苦。
她搖了搖頭,眯起了眼,“你想知道這件事最後是怎麽解決了的麽?”
顧聿銘又愣了愣,還沒來得及搖頭,就聽見她說:“冬天的時候,我見到你的祖父。”
作者有話要說:
顧總:……我突然發現我媳婦兒啥都知道?
阿溶:呵呵噠,我無話可說=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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