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江碧溶至今都還記得,顧聿銘離開她的那個冬天,天氣特別的冷,但是初雪卻一再失約。
直到十二月中旬,距離那件事已經過了兩個多月,她一直在做噩夢,每天醒來都害怕極了。
對于別的同學來說,每天都充滿了簡單的快樂和希望,可是對她而言,卻是無盡的連綿的恐懼。
她不停的想起國慶假期最後一天的夜晚,她走在回校的路上,周圍都是來往的人,還有沿街叫賣的小販,突然有個人靠近她,拉起她的手腕就往前沖,她來不及反應,就被對方拖着跑出了很遠。
周圍的人越來越少,到了離學校不遠的小樹林裏停了下來,對方拿出了刀,抵着她的脖子讓她把錢拿出來。
她把錢包遞過去,對方抖了抖,罵了句:“媽的,原來是個窮鬼!”
“我真的沒錢,求求你,放了我吧。”她哀求道,全身都在哆嗦。
對方沖她呲了呲牙,陰恻恻的笑了起來,“老大可沒說能放過你,要不然這樣,你讓我玩玩,就一次,完事兒了就讓你走,怎麽樣啊?”
江碧溶沒想到對方劫財不成反想劫色,一時間更加害怕,她哆哆嗦嗦的繼續央求對方,“別、別……你別動我……我、我讓人送錢來……讓人送錢來,你看行不行,真的……”
“要是你報警怎麽辦?”對方似乎猶豫了起來。
江碧溶連忙保證不會報警,換來了一次打電話的機會。
她當然會打給顧聿銘,那是她男朋友,是離她最近的能讓她依靠的人。
顧聿銘聽說她出事,立刻就跑了過來,給了錢就想帶她走,可是對方卻又不肯了,說錢少。
争執由此發生,她聽見那人似乎說了句,“怎麽、怎麽會是你……”
話還沒說完,就見顧聿銘舉起了手裏的板磚敲了過去,血從人的頭頂流了出來,那人倒在了地上,手指着顧聿銘,一臉的不可置信。
接着聽見一陣喧嘩,似乎有人找了過來,她吓壞了,拉着顧聿銘奪路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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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就是她剛剛跟顧聿銘說的那些事了,只不過在初雪到來的時候,她見到了顧老爺子。
就在致勤樓側面那棵懸鈴木下,神情威嚴的老人居高臨下的看着她,要求她從此不能提起這件事,“也不要再等阿銘,你們不适合在一起。”
“為什麽,我們……”她看見站在幾步開外的兩個人,盡管是便衣,氣質卻迥異,頓時明白了過來。
顧聿銘和她終究是不一樣的,他做出了什麽事,他家裏有能力壓下去,可是她不同,一個不小心不僅害了自己,也會連累大哥大嫂,就像這次一樣。
顧老爺子看着她的眼神有些複雜,說話的聲音蒼老而威嚴,“小姑娘,你就從來沒覺得你父母的死有蹊跷?”
江碧溶愣了愣,她的父母是在晚上去倉庫的途中車禍身亡的,肇事者後來也被抓到判刑了,哪裏還有什麽蹊跷可言。
見她不說話,顧老爺子就搖了搖頭,“阿銘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們家只留下這一點血脈,你和他身邊都不安全,既然是這樣,就不要在一起了。”
“……爺爺,阿銘他怎麽樣了?”她低着頭問道,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的落到胸前的衣襟上。
“他不好,不吃不喝還吵着要回來,跑出去又認不得路,差點丢了,找回來後病情反複,送到醫院去了。”顧老爺子面無表情的說道,手裏拄着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
江碧溶驚訝極了,心裏又急又慌,“他、他……是不是……”
老人嘆了口氣,身上威嚴的氣勢變得頹唐下來,“阿銘從小就沒了爸媽,很苦的,還……這幾年平安了一些,又碰到了你,小姑娘,我查過你,你家……我并不認為你和他在一起會有好結果。”
“我……我、我知道的……”江碧溶吸了吸鼻子,低下頭來,哽咽着道,“我以後不會找他的,您放心。”
也許是看她實在太過驚惶,神色間焦慮又害怕,甚至有些瑟縮,老人嘆了口氣,“這段時間你受苦了,剩下的事我幫你解決,就當是……替阿銘還你的。”
很多年以後,江碧溶都還記得這一天,她雙手緊緊的捏着褲腿的側縫,心裏充滿了對自己的惱恨,以及對顧聿銘的憤怒。
他一走了之,即便知道他不是自願的,可是那又如何,丢下她的人,也是他。
其實如果一切都可以重來就好了,如果自己沒有遇到這種事,顧聿銘就不會為了自己去砸那個小流氓,就不會被送走,她也不會有兩個多月的噩夢連連,更不會被迫分開。
她還可以是那個跟他撒嬌賣癡的傻姑娘,不用懂事,不用擔驚受怕,就算以後還會見到他爺爺,卻也未必會是放下的這種情況。
可是一切都沒有去過,原來以為可以漫長的陪伴在彼此身旁,但原來所有的陪伴都會有再見的那天,每一次的告別,都是毫無退路的長大。
像高中時父母離開她,像大學時顧聿銘離開她。
盡管心裏如刀割一樣痛,她還是像顧老爺子道了謝,像任何一個禮貌的孩子,真誠而質樸,并且信守諾言,在之後的九年時光裏,再也沒有見過顧聿銘一面。
她一直都記得那天自己的感受,難過到哭不出聲來的那種絕望,再後來,每一個年審忙季時加班到深夜都有女同事甚至是女經理跑去洗手間痛哭發洩時,唯有她一直在笑。
有人問她:“你不覺得壓力特別大,這種生活特別絕望麽?”
“不會啊,我這麽努力,公司不會虧待我的。”她笑着,總會想起那年初雪裏老人居高臨下望着她的眼神。
以及後來畢業,她拿到offer的那天,晚上走在遠華總部所在的廣場上,正是萬家燈火的時候,她回過頭看了眼燈火輝煌的大廈,覺得人的命運,真的可以在短時間內就改變。
這些都是顧聿銘所不知道的故事,他靜靜地看着對面臉色平靜淡然的江碧溶,發覺她的眼睛眯起來時,眼角已經有了細紋。
“我想過去找你,但……我是真的不敢。”他眨了眨眼,努力按捺下眼底的酸痛。
江碧溶笑了笑,“我知道,從前我恨過你,因為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在哪裏,但你卻從沒找過我,可是等我冷靜下來想想,就算你去找我了,我們也未必可以回頭。”
她知道顧聿銘說的不敢未必真實,但她不也沒告訴他所有實情不是麽?
顧聿銘苦笑着搖搖頭,“總是我不好,如果我勇敢一點,鎮定一點,事情就不會多出這麽多的曲折了。”
“有得必有失,要是我們一直在一起,未必可以成為今天的我們。”江碧溶的笑漸漸變得釋然了一點,“你看,我又升職了,你知道麽,在遠華,一個經理只要肯做,月薪在三四萬都是可能的。”
但是随之而來的,是加倍的辛苦和壓力,但是那有什麽關系,銀行卡餘額的每一點增長都是她的安全感和底氣。
顧聿銘看着她,忽然問:“那我呢,是不是被你判了死刑?”
江碧溶擡起頭和他對視了一會兒,然後低下頭去,慢慢的說了一句:“我不是法官,你也不是犯人。”
“可是在我們的關系裏,你就是。”顧聿銘執着的盯着她看,嘴角抿得緊緊的。
江碧溶失笑着搖了搖頭,答非所問道:“顧總,我還有工作,先走了。”
說着她拿過包,起身就往外走,動作很利落,速度也很快,顧聿銘反應過來要追出去時,她已經出了門。
他把幾張标簽壓在茶點盤下,立刻追了出去,在門外一把将江碧溶拽住,“阿溶!”
江碧溶被迫停了下來,轉身看着他,皺起了眉頭,“顧總,我真的還有事。”
“我們的話還沒有說完。”顧聿銘牢牢握住她的手腕,态度是一反常态的強硬。
江碧溶嘆了口氣,“你這又是何必呢,就這樣放下不好麽,別說我答應過你爺爺以後再也不找你,就說現在,我的生活很安穩很好,我不也不想再攪和進你家的任何事裏去。”
“我知道我家情況複雜,可是阿溶,我個人是沒有問題的,我的病都要好了,不會再有事的。”顧聿銘急急忙忙的對她剖白自己的心跡,“更重要的是,我還愛你,以後你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了,我已經有能力保護你了。”
“顧聿銘,你要搞清楚,你愛的是現在這個真真實實的我,還是以前那個只會撒嬌賣癡的蠢材,又或者你愛的,其實只是你這麽多年來腦海裏不停幻想出來的完美的我。”她有些生氣了,另一邊手伸過去,用力的掰開了顧聿銘握住她手腕的手。
顧聿銘愣了愣,“當然是現在這個活生生的你啊……”
“那你了解我麽,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麽,我現在喜歡吃什麽,喜歡做什麽,你知道麽?”江碧溶甩了甩手臂活動一下,然後向一旁退了兩步,離他遠了一點。
顧聿銘怔怔的,望着她說不出話來。
過了許久,江碧溶又嘆了一聲,說話的語氣和緩了些許,“顧聿銘,算了罷,以後好好過日子,找一個……合适的人,好好談戀愛,時間久了你就會忘記以前那些事了。”
“我、我做不到啊,阿溶……我做不到……”顧聿銘望着她的眼睛慢慢紅了起來,“我沒辦法,阿溶,你能不能……別這麽着急判我死刑,我可以好好表現的,真的……你信我啊……”
他紅着眼,有些茫然無措的面對着她,像一個做錯了事急于求得原諒的委屈的孩子。
江碧溶看着他這副模樣,心頭竟有一瞬間的軟弱,可是很快她就冷靜了下來。
“回去罷,你不是怕黑麽,天要晚了。”她無心和顧聿銘繼續糾纏下去,也無心去問他到底為什麽會怕黑,只知道跟他父母去世有關。
顧聿銘再也沒有說話,只是沉默的看着她離開,她的背影離他越來越遠,遠到似乎就這樣走出了他的世界。
跟江碧溶分開之後,他沒有回自己的住處,而是自己開車回了顧宅。
老爺子看見他,既驚訝又驚喜的問道:“上周剛回來過怎麽又回來了,突然這麽孝順?”
“爺爺,您是不是去找過阿溶?”他站在沙發邊上,直接一句話就丢了過去。
老爺子似乎這時才注意到他難看的臉色,也跟着拉下了臉,站起身來道:“是又怎麽樣?”
“您跟她說了什麽?”顧聿銘沉聲問道,雙手緊緊抓住沙發的靠背,指節都發白了。
老爺子冷哼了一聲,“說什麽?當然是讓她不要再想着找你了,你們從此一刀兩斷!”
“您憑什麽跟她這麽說,您明知道我喜歡她……”顧聿銘的聲音變得緊繃起來,甚至有些哽咽。
老爺子聽到他說的這話,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抽動了兩下,“喜歡?喜歡能當飯吃麽,你知不知道,當初如果你們還繼續在一起,現在小姑娘墳頭的草都長得比你高了?”
他頓了頓,望着顧聿銘的眼神變得很複雜,失望,心痛,以及猶豫全都交集在一起,“阿銘,這樣不好麽,你們雖然沒在一起,但彼此平平安安,我老了,顧不了你多久了,我唯一怕的,就是我走之後你會像你爸爸一樣。”
落得個死無全屍的下場,就算被追認為烈士,人都死了,要個榮譽有什麽用,榮華富貴妻賢子孝都是別人的,與他無關。
聽到祖父忽然提起早逝的父親,顧聿銘愣了愣,腦海裏似乎有什麽一閃而過,“……您這話什麽意思?”
顧老爺子重新坐下來,望着地面沉默了一下,“沒什麽,都過去了……你就真這麽喜歡她?”
顧聿銘又愣了愣,這個她,說的是江碧溶,他反應過來,連忙點頭,“爺爺,我第一次覺得我愛她,是有一天我要去老師的工作室,那個時候我連電梯都不敢坐,她就陪我爬樓梯上去,還說……”
“阿銘,以後我陪你爬樓梯,爬一輩子。”她什麽都不知道,卻輕易就許諾出了一輩子。
顧聿銘這輩子失去的遠比得到的多很多,可是他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得到一個關于一輩子的承諾。
他信了,很嚴肅的跟她商量,“那以後要是樓層很高,像二十八樓這麽高,你也陪我麽?”
“三十八樓、四十八樓也陪你爬。”還不滿二十歲的江碧溶信誓旦旦。
他笑了起來,握着她的手道:“不會買這麽高的房子的,你別擔心。”
她聽了就咯咯唧唧的笑起來,捏着他的耳朵說他真好。
年少的喜歡就這樣慢慢的變成愛,再在後來無數個不能相見的夜晚裏加以描摹,憑借想象畫出她十八歲到二十八歲的模樣。
直到她二十九歲,他終于可以近距離的看清她的面容。
那是他人生裏第一次愛上的女孩啊,從前天真嬌媚,如今堅韌端秀,有着同一個名字,都叫阿溶。
顧老爺子望着他眼裏明亮的光芒,忽然嘆了口氣,整個人都縮進了沙發裏,“既然這樣,你就當她是一個全新的人……至于其他的……”
他目光閃爍了一下,很快又被掩藏了下去,“其他的事,我自然會處理好。”
顧聿銘還不太明白他說的是什麽事,只知道祖父現在不排斥他和江碧溶在一起了,即便未來還不知會如何,他還是忍不住高興了起來。
馮阿姨心驚膽戰的旁觀完爺孫倆的對峙,躲進廚房裏打電話給兒子,“好了好了,沒事了,你快回來,一起吃飯。”
作者有話要說:
顧總:真是凄涼啊(╥_╥)
阿溶:……哦←_←
顧總:可以說是人間慘劇了(╥_╥)
阿溶:……哦←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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