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八月初,G城的天氣依舊炎熱,日光照得人仿佛要從這世上蒸發而去,不過好在還有時不時就降臨的大雨。

酷暑天裏的暴雨帶走了不少炎熱的空氣,天空陰沉沉的,像擰開了閥門的水龍頭,不停的往地上潑着水。

江碧溶坐在辦公室裏一邊吹空調,一邊吃着外賣送來的乳酪蛋糕,往窗外看了一眼,回頭對同事道:“這種天氣,外面的電箱不會漏電罷?”

同事喝了一口咖啡,道:“你沒看新聞麽,昨晚已經有一個高中生在下晚自習出來蹚水過馬路的時候昏倒,搶救幾個小時後當晚死亡了,官方就是說的觸電。”

江碧溶啧啧兩聲,倒也沒繼續讨論這個話題了。

同事們也似乎更關心兩天後的公司年慶,“這麽大的雨,客戶們能來麽?”

“不說客戶,分所的來不來得了都是未知數。”有人聳着肩糾正他道。

雨太大了,江碧溶想回酒店都沒法出門,只好一直留在公司,她坐在茶水間臨窗的位置,伸頭出去看砸在窗臺邊雨點的水漬。

過了一會兒,她覺得有些涼,捂着嘴打了個噴嚏,連忙從窗邊離開,她在桌邊踱着步,沒來由的有些焦躁不安。

時間一點點的往後推移,很快就到了下班時間,有人問要不要點外賣吃,等雨停了再回去。

江碧溶想了想,還是婉言謝絕了,自己撐着傘,決定從附近地鐵站的地下通道穿過去,這樣離酒店近一點。

才下了樓,就看見陸熹一個人有些孤零零的站在角落裏,有些怏怏的,像被遺棄的孤鳥。

她嘆了口氣,叫了一聲,“小熹。”

陸熹聽見有人叫她,立刻扭過頭來,待看清是江碧溶,臉上表情立刻多雲轉晴,歡快的踩着小碎步過來,親親熱熱的喊她:“溶姐!”

“吃飯沒有?”江碧溶微微笑了笑,問了句。

陸熹搖搖頭,“沒有傘,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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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呢?”江碧溶不動聲色的問道,但心裏卻有些懷疑她是不是被排擠了。

陸熹噘了噘嘴,“她們冒雨跑回宿舍了,我不想那樣。”

原來是這樣,江碧溶點點頭,但心裏的疑慮卻沒有消除,但也不好多說什麽,只拿着傘和她一起往外走。

她們盡量挑屋檐底下走,但盡管如此,還是不免濺濕衣服,尤其是鞋子,已經濕透了。

江碧溶一面走,一面同陸熹說話,問她上課有沒有不明白的地方。

陸熹愣了一下,下意識咬住了嘴唇,眼睛垂了下來,睫毛一顫一顫的。

“怎麽了?”江碧溶此時笑了起來,內心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陸熹抿了抿唇,有些茫然的望着她,“溶姐,以後正式工作了……上級交代的任務一定要完美做好麽?”

江碧溶愣了愣,然後失笑道:“怎麽可能都做得完美呢?”

“可是今天團建的時候,他們都說只有這樣上級才會記住你,給你機會啊。”陸熹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的看着她。

江碧溶忽然就想起了很多年的自己,她去做兼職,什麽都不懂,店長一會兒喊她做這一會兒讓她做那,她手忙腳亂,最後給客人拿錯了東西,被店長批評,回到學校跟顧聿銘抱怨,說覺得店長是故意的,想甩鍋給她。

顧聿銘當時沒說什麽,只是陪着她,等到她冷靜下來了,才問她:“那你有沒有跟店長說你做不了呢,有沒有請求同事幫忙呢?”

“我一直想着要努力做到最好啊。”她回答得振振有詞。

“可是你越想做到最好,就越會出錯,因為你是新人,對很多東西連熟悉都做不到啊。”這才是她最重要的問題。

顧聿銘當時說過她,“你最大的錯不是沒做好這些事,而是沒有主動跟同事交流,讓他們知道你有難處,你需要幫助。”

這個道理當時她沒有聽進去,是直到進了遠華,又在正式工作上吃過了苦頭,才想明白的,稱得上是切膚之痛。

她把這件事告訴陸熹,然後籲了口氣道:“我們從不期望一個新人能把一件事做到完美,只要你們完成個七八成就夠了,更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在工作中顯示出你善于團隊合作的一面。”

陸熹聽了她這話,面色才好看了許多,江碧溶知道她是在患得患失中變得不那麽自信,不由得笑了笑,“能進遠華的,都是很厲害的同學,你沒必要這麽擔心。”

此時她們走到了地鐵通道的出口,江碧溶重新撐起了傘,“走罷,帶你去吃面。”

走出了幾米遠,她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又看了陸熹一眼,笑了起來,“你家的優秀基因是不是都給你哥了,怎麽你和他這麽不同。”

在江碧溶很長一段時間的印象裏,顧聿銘仿佛是天生的建築師,他充滿了靈氣,所有的忐忑都會很好的藏起來,能夠輕易就讓別人信服他,并且心甘情願的受他領導。

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那樣的事,她不會知道原來顧聿銘也有那麽多的弱點,他的不足之處,是在後來她涉足職場見過更多的人後才懂得的。

但饒是如此,她也不得不承認,他比很多道貌岸然的僞君子要好太多了。

陸熹抿着唇也笑了起來,“我哥只是病了,要不然,他會很完美。”

江碧溶笑笑沒接她的話,老天爺都是公平的,總歸是人無完人。

吃完面之後雨已經停了,陸熹的宿舍離江碧溶住的酒店不遠,她們在面店門前分手,各自回去休息。

稍晚一點的時候顧聿銘又打電話過來,照例是問她好不好,然後提起了今晚的事,“我聽小熹說,你跟她講了以前你去做兼職的事。”

江碧溶愣了一下,舌頭一不注意就被自己的牙齒咬了一下,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回過身來,有些讷讷的嗯了聲。

顧聿銘聽見她的吸氣聲,連忙問道:“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沒事。”江碧溶徹底回過神來,垂下眼,手輕輕的撫了一下沒有皺褶的裙擺。

顧聿銘哦了一聲,聲音輕快得似乎有些愉悅,“我以為你不記得那些事了。”

江碧溶抿抿唇,眼睛望着跟前的地板,“我還沒有到老年癡呆的時候,什麽都記得。”

“是啊,什麽都記得。”好的壞的都記得,所以才會放不開心懷,顧聿銘明白她的意思,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問她:“這樣不累麽?”

“人生在世本來就是累的,沒有什麽真的歲月靜好,就算有,那也是別人替你背起你的那份難,沒有人幫我,就只好自己背着了。”她說着話,從旁邊的床頭櫃上拿過水杯喝了一口。

放在空調房裏的白開水已經涼透了,她皺了皺眉,勉強咽了下去。

顧聿銘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的應了句:“說得真好……”

他無數次的想過,如果父親不是警/察,會不會就不用死,就不會連累母親,他也不可以活得陽光開朗,不用吃藥,不用小心翼翼。

“我聽說你那邊下雨很大,要多注意別着涼。”他沉默到最後,也只來得及跟她講這句話。

江碧溶應了聲好,第一次等他先挂了電話,雖然沒說,但她知道,他此時情緒并不好。

淩晨,江碧溶忽然被夢驚醒,她摸到了手機來摁亮,看見屏幕上的日期,這才回過身來。

已經過了十四年了,距離那個同時失去父母的大雨夜,已經過了十四年了。

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成為了過去。

她重新躺下,聽見外面的雨聲嘩嘩作響,翻了個身,剛閉上眼,卻忽然想起顧聿銘問過她的問題,“你真的覺得那是一場意外麽?”

這個問題一旦出現在腦海裏,江碧溶就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思想了。一方面它告訴自己,肇事者最後已經自首,自己家也拿到了賠償金,但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仔細的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來。

十五歲那年九月,她剛剛升高一,新學年開學,要求各個班級都舉行家長會,向家長們介紹學校的情況和教學安排,希望家長能夠全力配合老師搞好教學,為三年後的高考打好基礎。

江碧溶放學回家後把這件事告訴了爸媽,江父讓妻子晚上去開家長會,自己則在家休息。

江母不同意,“外面還要下雨,我一個人萬一出事了怎麽辦。”

于是那天晚上夫妻倆一起去了學校,到九點多才回來,父親還誇她:“阿溶你比你那不中用的大哥強多了,還好有你,不然我和你媽連個過日子的指望都沒了。”

還說:“不過也不用你以後多有本事啦,只要能夠遵紀守法,不做虧心事就行。”

母親也點頭,父親就又道:“現在這個世道啊,什麽妖魔鬼怪都有,有的人穿得人模人樣,其實不知道做了多少壞事。”

“你跟她說這些做什麽,不要打擾她學習。”江母連忙攔住,把丈夫拉走了。

她隔着門,都聽見父親好像還在說:“你聽到沒有……是……局……壞……”

接着就是母親罵他,“你真口無遮攔,那是……的事,我們講……”

那個時候大哥江州還在外面東躲西藏,已經離開家三年了,一直杳無音信。

第二天傍晚,江碧溶剛放學回到家門口,就被着急來找人的鄰居大嬸拉去了醫院。

後來她才知道父母是在回家的路上被車撞了,當時天氣不好,路上沒什麽人,肇事司機逃逸後過了很久才有好心人報了警把人送進醫院,可是那個時候已經不行了。

家裏只剩她一個人,以前經常來往的親戚們此時依靠不上,趨利避害拜高踩低是很多人的本能。

還是周圍的鄰居看不過眼,可憐她一個小孩子居然就這樣成了孤兒,紛紛來幫忙,學校那裏請了假,她回家守着,到了第五天,大哥忽然回來了,帶着樊馨,頭七剛過就有派出所的民警找了過來,問他們是不是江峰和孟岚的家屬。

這時才知道肇事司機受不住良心的煎熬去自首了,并且願意賠償喪葬費,人家勸他們息事寧人,他們就跟警方表示了諒解。

最後那個司機被判了七年,這件事就這樣告一段落。

她一直都覺得這件事沒什麽問題,過了幾年也漸漸明白了人有旦夕禍福的道理。

可是此時想想,大哥當時為什麽會突然就回來,父母那天晚上的話到底什麽意思,以及當時肇事者出現的時間,都有些奇怪。

江碧溶回過身來,又在床上翻了一圈,忍不住想,顧聿銘的猜測會不會是真的。

早上的S市人民醫院,顧聿銘帶着早飯來換守夜的馮阿姨回去休息,老爺子已經住院快一周了,情況已經好了很多。

他的語言功能逐漸恢複,醫生預判應當不會留下嚴重的後遺症,但日常生活仍然需要注意飲食休息和功能鍛煉,還要按時服藥。

顧聿銘見了他,先是跟他說了明日要去G市的事,老爺子顯然很欣慰于他終于可以長途出行,“和誰去?”

“勉之罷,我把阿樾留下,能幫您和馮阿姨。”顧聿銘抿着唇,彎腰摸了摸祖父手心的溫度。

才說了幾句話,就有一陣敲門聲響起,顧聿銘起身去開門,看見門外站着的兩位,忍不住有些驚訝,“杜叔叔,蔣叔叔,你們怎麽這時候來了。”

來人正是杜仲海和蔣百川。

作者有話要說:

阿溶:我發現小熹同學……是老顧的腦殘粉啊←_←

顧總:……畢竟血緣關系在那裏=_=

阿溶:……也是=_=

顧總:明天我們就見面啦,敲開心^_^

阿溶:不,我不開心←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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