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正文完結)

又過了幾天,輪到遠華的年會了,這是繼年慶後最大的Party,各地區分所自行組織或由總公司承辦。

這一天所有的員工都要到齊,就算在出差,也要飛回來,最多第二天又繼續飛去客戶那裏繼續工作,遠華不會舍不得這點錢。

所有人都要正裝出席,男員工好辦,就是西服領帶,但對于女員工來講,不僅要做頭發,還要穿禮服,委實算得是上大工程了。

也只有到這時候,各位男同胞才會意識到原來自己身邊這些平時素面朝天看起來灰頭土臉的女同事們,只要稍加打包就都能美若天仙。

因為今年二十周年慶已經是在G市辦的了,所以年會的舉辦權就下放給了各地分所,S市分所選在了常訂的一家星級酒店。

照舊是領導致辭,彼此敬酒,看看節目抽抽獎,江碧溶沒什麽中獎的運氣,就把抽獎當節目看了,老是想着要走。

好容易從酒店出來,江碧溶腳步不停地走向路邊停着的黑色車子,有同事和她擦肩而過,見狀還笑着問道:“江經理這麽急着走,是你家顧總來接了罷?”

江碧溶抿唇笑着點了點頭,然後飛快的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顧聿銘把一杯熱牛奶遞給她,笑着問道:“喝酒了麽?”

“喝了一點。”江碧溶笑着道,人家給她敬酒總不能一點不喝,對前輩和領導,也不能一點都不敬。

顧聿銘點點頭,然後緩慢的開腔,“阿溶,我剛剛去了淩叔叔的辦公室。”

“……嗯?”江碧溶愣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哦,那師兄的爸爸有沒有說什麽?”

“餘喻的真實身份查出來了。”顧聿銘的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了起來,眉頭皺着,似乎在考慮什麽。

江碧溶扭頭看了他一眼,又愣了愣,忍不住催促着問道:“然後呢?他是誰?”

顧聿銘眉頭越來越緊,似乎有點憤怒,又有點無奈。

江碧溶立時就覺得不好,不敢再問下去,可是她不問,顧聿銘卻開口了,“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三十年前我爸參加的那次行動,說是成功了,其實……”

她目光一閃,“其實另有隐情?”

“其中一名主犯一名從犯逃跑了。”顧聿銘點點頭,“他們四處逃亡,然後來到了S市,化名餘喻和李達,開辦了宏盛,然後以多加皮包公司進行洗錢和資金轉移,蘇醫生的診所就是其中之一,另外還有多省多地不同名稱的娛樂會所。”

車子駛進了小區的大門,顧聿銘看了眼兩邊的路燈,然後轉進了前面最近的一個岔路口。

“所以……”江碧溶連忙又追問道。

顧聿銘把車子在停車位上停下來,解開安全帶夠轉身望着她,輕聲講完餘下的話,“當年幫助他,從一開始就給他透露了行動消息的人,就是蔣百川。”

“為、為什麽……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不是戰友麽……”江碧溶怔怔的坐在那裏,準備要解安全帶的手停住了。

顧聿銘彎了彎腰,替她解開了安全帶,垂着眼道:“餘喻說,你爸媽是那天在便利店避雨時碰到他們的,可能聽到了他和蔣百川說的話。”

“……嗯?”江碧溶怔了一下,沒能立刻反應過來。

顧聿銘下了車,繞過車頭來替她開門,然後拉着她一起進了樓道。

等電梯下來的間隙,江碧溶終于回過了神來,“他有沒有說……我爸媽聽到了什麽?”

“那個時候蔣百川剛剛升任副局長,餘喻想要一塊地……”他說到這裏就停了下來不再繼續了。

無非就是以前他們如何現在又如何,如果不幫忙就将那些事宣揚出去,蔣百川就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嚨踩住了痛腳。

自己的父母就是為了這麽一個沒有禮義廉恥的人送了命,江碧溶仰起頭苦笑了一下,“你說,他到底怎麽想的?”

顧聿銘低頭看了她一眼,伸手攬住了她的肩膀,“明天要審蔣百川,杜叔叔來接我們一起去聽聽。”

江碧溶不知道他說的又是哪位長輩,只是想想就覺得諷刺,沒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有機會旁觀如何審犯人。

“別難過。”顧聿銘摸了摸她的頭。

江碧溶也伸手摸摸他的背,“你也別難過。”

我們都不要難過,對那些逝去的人們,我們已經盡力,而來日,還有許多要做的事和要走的路,容不得眼淚漣漣。

第二天江碧溶真的去了,不過站在審訊室外面透過玻璃門看着衣冠不整老了不止十歲的蔣百川時,她的心裏好受格外複雜。

既有大仇得報的暢快,又有一樣米養百樣人的感慨,按理說,蔣百川、餘喻和蘇梅都應該是來自同一個地方的,可是前面兩個卻偏偏壞得徹底。

透過監聽系統,她聽到審訊的檢察官問蔣百川,“當年為什麽要這樣做?那是和你并肩作戰的戰友。”

“因為想要往上爬。”蔣百川嘴角往下拉了拉,“像你們這種年紀輕輕就擁有一切的人,根本不懂得我們的痛苦和掙紮,想要有地位,想要被人看得起,所以不擇手段,就這麽簡單。”

所以就算顧啓源将他當做兄弟,只要擋了他的路,就可以毫不猶豫的出賣,甚至殺死他。

“章夢的事也是你蓄意的?”檢察官又問。

蔣百川點點頭道:“其實啓源死後我想擺脫餘喻的,但又怕他找到我家,所以我就借慰問的機會接近了章夢,餘喻派出來的人以為她是我的家人,就……”

“是誰殺的?”檢察官繼續問道。

蔣百川搖了搖頭,“不知道,後來我問過一次李達,李達說那個人早就被餘喻弄死了。”

聽到這裏,江碧溶和顧聿銘關心的所有謎團基本都解開了,接下來是其他有關于職務方面的事,他們不想再聽下去,于是和杜仲海打了聲招呼就要走。

杜仲海送他們出來,拍着顧聿銘的肩膀道:“過去的事要學會放下,人總要朝前看才能往前走。”

說着他又看了眼江碧溶,“你們倆都是。等事情完了,有空來家裏吃飯,你嬸嬸說好久沒見你了。”

顧聿銘點點頭應好,然後牽着江碧溶轉身就走了,杜仲海看着他們握在一起的手十指相扣,肩并肩的漸漸走遠了。

“年輕真好啊。”他摸出一根煙來,點燃了,然後用力的吸了一口。

年輕的人,在得到答案之後,可以用漫長的時間去安撫傷口,用愛情親情友情去填滿空洞,他們還有大把的美好的時間,可是對于他們這些老骨頭來說,過去的幾十年都在尋找答案中度過,得到答案後,卻已經把人生過到後半段了。

煙頭在寒風中閃着點點火光,很快就燒到了最後。

抽完一根煙,杜仲海轉身走向了淩鶴的辦公室,“老淩。”

“來了,阿銘他們小兩口回去了?”淩鶴擡頭看看他,笑着問道。

杜仲海點點頭,走近辦公桌時目光落在桌面一份泛黃的文件上,于是伸手指了指。

淩鶴看了他一眼,拿起來遞過去,這是一份被塵封了三十年的屍檢報告。

或許那時的檢驗技術還不夠發達,但依舊寫得很清楚明白,屍檢報告顯示,死者生前被注入了大量安非他命,這能夠使得他們折磨時保持清醒,五根肋骨被鈍器敲碎、兩條腿膝蓋以下被剝皮削肉、鼻子被刃器割掉,兩個眼球被搗碎、下巴被鈍器擊碎,八根手指被砍斷,致命傷是頭骨的一處鈍擊凹陷。

“這是啓源的驗屍報告,從第一處傷害到致命傷,中間持續時間達四十五小時左右。”淩鶴垂着眼,聲音格外沉重,面上卻極其平靜,讓人根本看不清他的情緒。

杜仲海的手抖了抖,嘴唇動了動,像有話要說,又說不出什麽來。

淩鶴嘆了口氣,“老杜,這個不要告訴阿銘,他不知道,就讓他一直都不知道罷。”

“……我知道。”杜仲海點點頭,覺得心裏有些悶,忍了忍,還是又摸出了一根煙來。

“也給我一根。”淩鶴沖他揚了揚頭。

他遞了一根煙過去,兩個男人對坐着,看着窗外灰灰的天,煙抽了一根又一根,直到暮色四合。

臨走前,淩鶴把那份驗屍報告重新放進檔案袋,親自交到檔案室,看着它重新被封存,就像看着一段往事和一個時代離開。

轉天江碧溶和顧聿銘分別和家人去祭拜自己的父母,江州和樊馨也是第一次知道了所有事的來龍去脈,除了能後悔和感慨,好似什麽都做不了了。

“還是羨慕承承,他那麽小,什麽都不懂也不知道,多好。”晚上回來,江碧溶對顧聿銘感慨道。

“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煩惱。”顧聿銘笑了一下,安慰道,“你以為江來來和顧大吉就沒有煩惱了麽,都是一樣的。”

江碧溶愣了愣,然後看着他蹲在地上玩顧大吉的耳朵,它顯然是被顧聿銘的執着打敗了,幹脆連反抗都懶得反抗,它似乎有些無奈地趴在地上,眯着眼睛,任由顧聿銘把它的耳朵掀起、壓下,再掀起、再壓下。

她突然就忍不住笑了起來,招了招手,“來來,給你吃零食。”

聽見她叫來來,顧聿銘忽然扭過了頭,笑着道:“我前些天看貓譜,咱們家來來這樣全身都是白的只有尾巴齊根黑的,叫雪裏拖槍,是名貓來的。”

江碧溶頓時驚訝了一下,“哇,承承真厲害,居然撿到這麽好的貓,哎喲,不愧是我的大侄子。”

“你更厲害。”顧聿銘湊過來按着她的頭就親了一下她的臉。

就這樣年就過了,或許是為了過個好年,宏盛和蔣百川的事并沒有被曝光,除了小部分人之外,大多數人還不知道這些事。

但就在己亥年春節剛剛過完一周後,新聞就鋪天蓋地而來,先是宏盛涉嫌洗錢、財務舞弊與蓄意謀殺案被查處,接着爆出法人餘喻為三十年前“11·27”案主犯已被公安機關逮捕,為其提供年審服務的華晖會計師事務所也被牽涉其中,簽字注會被調查,內部開始了轟轟烈烈的自查,一時間業內議論紛紛。

江碧溶只覺得慶幸,如果不是他們動作快,只要拖過了這個審計年度,就算明年宏盛才被清算,她和唐邈甚至遠華都吃不了兜着走,她的職業前途就會因此被徹底斷絕。

最後引起S市上層社會地震的,是以蔣百川為首的一批政府高官的紛紛落馬。

執掌權柄的人換了,很多東西都變了,比如商人們要重新打聽新領導的喜好,給他們送禮和他們結交。

又比如,淩鶴走進公安局的大門,所有人都對他點頭致意,“局長早上好。”

但很多東西也沒有變,該吃飯的吃飯,該掙錢的掙錢,總會有新的陰霾出現在天空中,又被風和雨吹打散開,露出明亮的光芒。

江碧溶和顧聿銘從東方廣場的餐廳出來,她仰頭看着大大的電子屏上播放的化妝品廣告。

顧聿銘就站在她的身邊,她扭頭過去看他,燈光下他臉部的線條格外棱角分明,眼角微微的揚起,流露出笑意來。

他伸手攬着她的肩膀,和她一起看那廣告,她偷偷地依靠了一下他的胸膛,那一刻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就那樣緩緩落入水底,沉重而安定。

江碧溶的視線從廣告上離開,落在他的臉上,霓虹倒映在他的眼睛裏流光溢彩,他的額頭和鼻梁都蒙上了一圈朦朦胧胧的光,輪廓已經成熟硬朗,和以前的青澀模樣早就大不相同,可是他笑起來的模樣并沒有變,還是以前那個會揉着她的頭叫她阿溶的那個青年。

她看着他,心想,真好啊,這個人是我的。

這個人是我的。

這樣想着,她就踮着腳尖親了親他,然後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從沒在公衆場合做出過這樣親密的動作,可是在這一刻,她卻不由自主的做了,全然未顧及旁人。

顧聿銘愣了一下,然後垂眼看着她,好看的桃花眼彎成了更好看的月牙,語氣裏含着滿滿的笑意,“我的阿溶怎麽突然這麽甜?”

“你是我的。”江碧溶咬着唇,害羞的笑了笑,又強調了一遍,“是我的固定資産。”

顧聿銘忍不住笑着低頭和她碰了碰鼻子,輕聲道:“是,我是你的,等了你很久,謝謝你回來把我帶走。”

往後餘生,我會和你共度每一天,賞夏蟬冬雪,觀春花秋月,從晨光熹微,到暮色蒼茫。

然後在不動聲色的歲月裏,走到白發暮年,一不小心就白頭偕老。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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