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Chapter 1

Chapter 1

距離除夕還剩三天的那個傍晚,尤思嘉被尤思潔拖到了村子口。

寒風如刀削,兩人像紙片一樣哆哆嗦嗦了兩個多小時。天色越暗,周圍越靜,村口孤零零的大磨石終于被湧過的黑夜吞噬掉,破敗的燈柱閃了兩下,發出一點黯淡的光。

尤思嘉被凍得站不住,開始爬到磨石上蹦跶,牙齒也跟着上下打戰:“走吧姐,今天估計等不到了,你回去再讓咱奶打電話問。”

尤思潔沒搭腔。

磨盤上滑溜溜的,是大豆被反複碾壓後殘留的痕跡,尤思嘉低頭用鞋尖在上面劃來劃去,擡頭又看到尤思潔被凍得發皴的腮幫子。

尤思潔比尤思嘉大四歲,剛上初中,個子蹿得老快,尤思嘉如今站到磨石上,才算比她姐高半個頭。她看着她姐,她姐只望向這條路,通往村子外面唯一的路。

又過了兩分鐘,尤思嘉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這聲噴嚏才把尤思潔的身影給吹動。

尤思嘉捂着鼻子,聲音嗡嗡的:“姐,你帶紙了嗎?”

尤思潔在口袋裏翻了半天,只掏出了一個皺皺巴巴的紙團,還是下午寫作業時撕下來錯題紙,她展開後遞給尤思嘉:“只有這個。”

尤思嘉瞅了一眼接過來,把紙在手心來回揉搓幾下,搓軟了一點,才低頭蹭過去。盡管這樣,擦完鼻涕,人中還是一片火辣辣地疼。

尤思潔有點嫌棄:“ 你別亂扔。”

“我知道,”尤思嘉把紙團了團放進口袋裏,瞅了一眼她姐的臉色,“姐,走嗎?”

尤思潔不再往大路上眺望,“嗯”了一聲,轉身往回走,無精打采。

尤思嘉松了一口氣,直接從磨石上蹦跶下來跟上去,歡快得像只小跳蛙。

“姐,你答應我的,”尤思嘉愛倒着走,看着腳底下的影子忽長忽短,“你說我陪你等爸媽,你就給我買擦炮。”

話音蹦到外面,幾秒後也不見回應。

尤思嘉擡頭去瞧,昏暗中只有對方沉默的輪廓,又走了幾步,路燈開始從尤思潔面上晃過去,晃出一雙通紅的眼睛。

尤思嘉張了張口,原本想說一些什麽,最終還是閉了嘴,選擇不去觸她姐的黴頭。

整個村的大部分成年人都在外面打工,她姐、她的小夥伴們,這些留守的兒童幾乎都在翹首以盼過年期間父母的歸來。但春運車票又貴又難搶,偶爾,這些叔伯們會組成摩托車隊,騎個兩三天到家。

奶奶每年都用“再等等,你爸媽今年回來過年”這個話術來搪塞她和她姐,從臘月一直拖到正月十五,從大前年一直拖到今年,至今一個人影都沒見着。

前幾天,同齡的玩伴搭着夥來找尤思嘉玩,不約而同穿上大年三十晚上才會穿的新衣服。

她們到的時候,尤思嘉正蹲在爐子前撥動火炭,身上裹着一件肥襖。襖是在大集上買的新皮子,她奶奶選了喜羊羊的圖案,尤思嘉不喜歡但也沒說什麽,襖裏面的棉花還是從她姐的舊襖裏揭下來的。

小夥伴故意問:“尤思嘉你怎麽不穿新衣服?”

尤思嘉說沒有怎麽穿。

其他人互相瞅了一眼,又問:“那你爸媽不給你買嗎?”

尤思嘉鏟了點炭倒進爐子裏:“我爸媽沒回來。”

“那啥時候回來?”

尤思嘉就轉頭就問尤思潔:“姐,咱爸媽今年回來嗎?”

尤思潔在爐子旁邊寫作業,聞言把筆“啪”一扔:“你們寒假作業都寫完了?”

尤思嘉趕緊帶着小夥伴溜出去,走之前還不忘把她奶奶家供奉神像的香線拔下來,一一分給她們,大家一起放擦炮。

後來玩鬧間,不知道是誰不小心把其中一個人的新衣服燙了一個洞。

大家發現之後都很慌亂。尤思嘉急中生智,跑回家拿了一團膠帶想把這個洞給封上,結果沒貼好,又撕下來重新貼,過程中洞卻越扣越大,裏面的絲絨都飄了出來。

于是對方在大街上扯着嗓子哭嚎,她媽聽見哭聲趕緊出來,一問緣由,當街給了她一腳,揪着耳朵把人扯回了家。

尤思嘉和小夥伴們頓時作鳥獸散。

沒人陪她玩,她只好回家。剛進門,尤思潔就一反常态地開心,告訴她後天爸媽要回家過年,而且這次是真的要回來。

尤思嘉“哦”了一聲,沒多少概念。爸媽出去打工的時候,尤思嘉才上育紅班,到現在她上小學二年級,這期間一直被扔在爺爺奶奶家。

所以期待落空這件事情對孩子來講異常殘忍。但尤思嘉無所謂,她沒有期待,她從小是被放養的。

放養在尤家村的沙子堆旁,在春天會開滿野花的曠野、粼粼的池塘、小麥和玉米相互交替種植的農耕田,還有廢棄的磚頭房,那些搖搖欲墜的危牆,她的探險基地和秘密花園都分布在其中。

相比其他,尤思嘉更期待春天。她像一個國王,等寒土解凍,迫不及待去巡視她的領地。

尤思潔傷心歸傷心,最後還是給了妹妹五毛錢。

尤思嘉跑進供銷社買了兩盒擦炮,又跑回奶奶家順了一盒火柴。爺奶已經做好飯,見尤思嘉一陣風似的來去自如,連忙扯着她耳朵把她提溜到飯桌前:“先吃飯。”

萬年不變的白菜粉條,尤思嘉只端起桌上的海碗,把湯水咕嘟咕嘟一氣喝完,“啪”放下,一抹嘴趕緊溜之大吉。

她奶在背後嘆氣:“沒見過這麽皮的小孩。”

天寒,除了窗裏會透出四四方方的光亮,整個村子都是靜悄悄的。

尤思嘉從路旁扒拉出來了一個小藥瓶,把鞭炮點燃,塞進去後立馬擰緊瓶蓋,快速躲出三步遠。

“砰”一聲悶響,瓶蓋被炸飛到高空中,在漆黑的夜裏像只騰空而起的小白船。

尤思嘉樂此不疲。于是寂靜的街上一聲聲悶響,偶爾會驚出幾聲狗吠。

瓶蓋被炸飛路邊的溝裏,裏面布滿枯草。尤思嘉蹲在溝旁邊,在黑暗中瞧了一會沒找到,正打算放棄,這時街中間拐進一輛“突突”作響的摩托,車前昏黃的光映出雜草的影影綽綽,尤思嘉一眼就發現了瓶蓋卧在其中一棵枯草下。

她開始去撈瓶蓋,摩托車的聲音逼近,帶着地面的塵土也震動,她趴在地上偏頭,被燈光照得眯起了眼。

尤志堅和劉秀芬夫婦起初沒在意,騎出去兩米遠,兩人才覺得不太對勁。

“突突”聲停下來,劉秀芬費勁把頭盔拔下來,長久坐在後座,讓她渾身都變得僵硬。她扭身試探着喊了一聲名字。

尤思嘉從地上爬了起來,先把瓶蓋吹幹淨,随後又拍拍身上的土,看見摩托車上的兩個人都在看她,這才愣愣地應了一聲。

劉秀芬沒想到這個“假小子”真是自己家的閨女——

尤思嘉頂着一頭亂七八糟的短發被父母拎回堂屋的白熾燈下,她棉襖臃腫,雙手通紅,褲子上沾着塵土和枯草,活脫脫一個野孩子,渾身上下只有一雙眼睛烏溜溜地發亮。

尤思潔只依偎在劉秀芬旁邊。劉秀芬瞧了瞧兩個女兒,先是一陣心酸,後又生出對婆婆的埋怨,往日裏的怨怼是憋在心裏,此刻想到自己或許有了新的底氣。

但這怨氣還沒發出來,旁邊的尤志堅卻不樂意了,看這架勢,兩人剛到家就要拌嘴。

婆婆此刻出面,對她卻是一反常态地親熱:“三個月了?”

“沒到。”

“能查嗎?”

“現在都不給查了,違法。”

尤思嘉聽着大人們說話,在屋裏待了一會兒,趁沒人注意又跑出去了。

因為父母回來,除夕晚上竟然炒了六個菜。

煸豆角、拌皮蛋,醬油澆了黃瓜條,切了半碟豬耳朵,黃桃罐頭也算一道菜,重頭戲則是土豆片炒雞。

雞是奶奶家打鳴的公雞。尤志堅好幾年沒回家,殺雞手段生疏了許多,拿刀剁雞脖子的時候勁沒使出來,竟被它一下子給掙脫。

雞逃竄出去後,拖着血流如注的脖子在菜園裏哀嚎不止,整個村東頭都聽得一清二楚。

尤思嘉則蹲在一旁興致勃勃地看尤志堅追雞、放血、澆熱水、拔毛,又眼巴巴守在鍋爐旁等着年夜飯出鍋。

尤志堅拿了兩個小鐵盆,把一鍋熱騰騰的炒雞一分為二,其中一盆遞給尤思嘉,支使她:“去給你奶奶家送過去,別弄翻了。”

尤思嘉樂滋滋接過這美差,轉身出門,沒走兩步就捏了一塊雞肉放嘴裏,燙得她龇牙咧嘴,囫囵吞了下去後倒是沒嘗出啥滋味。

奶奶家瓦片房夾雜在他家和叔叔家的平房中間,大門朝向不一樣,送菜要從這條小街後面繞過去。

小街兩邊的門上都挂上了紅燈t籠,照得泥土小道上也紅通通,她又捏了個土豆片含在嘴裏,踩着燈籠照出的影,腳步都歡快了幾分。

村裏人迷信,往日過得再不好,過年這幾天裝也要裝出阖家歡樂,因此旁邊紅瓦磚縫中透出來的破碎聲響和吵鬧,就顯得與除夕的氣氛極其割裂。

尤思嘉嘴裏的土豆還沒咽下去,下一秒前方黑乎乎的門框裏突然飛出來一個什麽物什,險險擦到她的臉,當她條件反射往後躲的時候,手裏的炒雞差點翻過去。

尤思嘉兩只手下意識抱住熱滾滾的鐵盆。

東西是從斜對門飛出來的,這家和她奶奶家一樣是瓦房,同前後燈籠明亮的平房門頭相比,襯出此處簡陋,也有些寡清的過分。

尤思嘉盯着地上的東西看,才發現是一只破舊的膠鞋。

門裏有嘟囔的聲音,是酒醉人特有的含糊,夾雜她聽不懂的髒話。

“沒砸到你吧?”

不知道從哪裏傳出來的聲音,好像是在問她話。

尤思嘉扭頭,發現說話的人隐在黑暗中,竹條一樣清瘦的身形,貼在木頭門框旁邊,頭快要頂到低矮的門楣。

她反應了一會,呆呆地“啊”了一聲。

即便是光線暗淡,尤思嘉也能看清楚,他鼻子下面有一道濕漉漉的痕跡,在一張窄臉上異常突兀。

“你鼻子,”她愣愣盯着楊暄瞧,“流血了。”

遠處柴火堆傳來窸窣的動靜,看家的狗低聲嗚咽了兩聲。

“沒事,”他擡起手背碰了碰,或許是感到了疼,身形頓了一下,随後又重複一遍問她,“剛剛砸到你了嗎?”

“沒有。”手心裏後知後覺感到了灼熱的刺痛,尤思嘉開始改用指尖捏着鐵盆邊緣。

“那就行。”楊暄幾步跨過去,把地上的鞋撿起來,退回了木板門裏面。

尤思嘉好奇心旺盛,朝門板內探了個頭。

裏面是一道狹窄的小院,門口正對着用玉米稭稈搭建的簡陋夥房,一個醉醺醺的老酒鬼四仰八叉躺在院子裏。

這酒鬼風評極差。按照大人的說法,清醒的時候是個正常人,能去村頭修個車;一旦喝酒就是遠近十裏有名的“醉犯頭”。在家裏喝得爛醉倒還好,摔盆砸碗和別人家無關,但凡出街,左鄰右舍一見他紅着眼,頓時退避三舍,因為躺到誰家門口誰家倒黴。村裏誰和誰沒有摩擦?誰家沒幾件腌臢事?被他一躺下就全抖摟出來,因此多打了不少熱鬧仗。

村裏輩分又亂又雜,即便出了五服,尤思嘉也得喊他一聲四爺爺。

四爺爺此刻躺在地上,腳上的鞋只剩下了一只,黑黢黢的腳底板正對着門外的尤思嘉。

旁邊的四奶奶正扶着拐棍坐在旁邊的門檻上,擡起手掌先抹了一把臉,從懷裏摸出手帕擤了擤鼻涕,随後哆哆嗦嗦要掙紮着站起來。

楊暄走過去,把鞋往牆根一扔,随後拽起地上人的腳脖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屋裏拖。

他個頭在同年齡裏算高,但仍舊是個上五年級的孩子,費勁拖了半天,才把人的半截身子給拽屋裏,只不過門檻硌住腰,衣服翻轉上去,費勁一拉又引出地上人的一陣火氣,說出口的話不堪入耳:“天殺的野種……”

四奶奶原本還去撐着他的腰,聞言猛地一丢手:“喝二兩狗尿不是揍人就是滿嘴噴糞!說的不是你親外孫子?”

門檻上的人吃痛,一個鯉魚打挺要起來,邊罵邊要去脫另一只鞋:“你是要疼死我……”

楊暄眼疾手快,先一步把他的鞋給奪了下來,順勢往牆角一扔,讓它和另外一只聚了個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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