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Chapter 2

Chapter 2

尤思嘉瞅了半天,還是決定去幫個忙。

她把鐵盆放在門兩旁的石凳上,跨進門去。走到門檻旁時,四爺爺依舊像條被網卡住的魚一樣,半截身子挂在上面,偶爾還動彈兩下。這個姿勢光看着就讓人難受,他雙目赤紅,嗓子裏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楊暄重新過去拽他的手,結果對方胳膊突然往上一揮,下一秒尤思嘉就聽到了極清脆的一聲響。

四爺爺手背翻轉,結結實實給楊暄的側臉來了一掌,剛剛走到旁邊的尤思嘉頓時吓一跳,止住腳步不敢動彈了。

楊暄挨完打,竟也不吭聲,只是臉稍微偏了一下,這一偏動,眼角的餘光瞥到了院子裏多出來的身影。

他擡眼看看她:“不是說沒砸到你嗎?”

“我、我就是,”她說話都有點磕巴了,“看能不能幫個忙。”

四奶奶聞言看向她,軟塌的眼皮下也是紅通一片:“好孩子,用不着你。他耍酒瘋,要是揍着你,俺不好和你家裏人交代,趕緊回去吧。”

楊暄沒再說話,只是蹲下來把自己的鞋帶給解開,然後攥住下面人的兩只手,繞着鞋帶一圈圈捆了上去。

他重新直起腰:“你來這兒。”

尤思嘉按照他的說法做,和四奶奶一人撈了一只胳膊,楊暄則架着兩條腿,三個人半拖半挪地把人移進了屋。

跨過門檻,裏面是一整個木梁撐住的房間,面積不算大,被兩張靛青色的大布簾子分成三塊,最中間的堂屋擺了一張桌,桌上面只有一盆白菜豬肉炖粉條,一個裝白酒的塑料桶,外加兩盤已經不怎麽冒熱氣的水餃。

地上有碎掉的白瓷杯,飛濺在烏黑的水泥地面上。

“別踩到碎片渣子。”楊暄提醒。

被擡的人起初還蛄蛹兩下,被扔到裏屋矮榻上的時候就已經沒有動靜了。

尤思嘉感覺背後出了一層薄薄的汗,她把活動時卷上去的棉襖往下拽,又撓了撓自己的短頭發,有點局促。

其實她還是第一次進這個門。

之前見到兩位長輩,最多就是禮貌喊一下稱呼,她和楊暄雖然是街坊鄰居,但從小到大總共也沒講過幾句話。

一是他比她大三歲,不是一個年齡段就玩不到一起去。二嘛,準确來說,楊暄比較……特殊,和村裏所有的小孩都不合群。

他們都在前面村子的小學讀書,裏面的孩子大部分是留守兒童,爺爺奶奶不好管教。因此幾個村子之間、各個年級之間的學生便拉幫結派,尤思嘉經常在上學的路上看到打架的場面,她和她的小夥伴通常都會躲得遠遠的,但楊暄是裏面的常客。

偶爾是他揍別人,更多時候是一群人揍他。

“吃點?”四奶奶看着尤思嘉笑,“包的韭菜餡水餃。”

尤思嘉搖了搖頭,也跟着腼腆地笑笑。

她轉頭看見楊暄正拿着濕毛巾對着櫃前的鏡子擦臉上的血跡,屋內的吊燈是一根燈泡串過來挂在房梁上,燈泡表面蒙了一層灰,在發黃發暈的光影下,還能看清楚他的眼角下面似乎也青了一塊。

四奶奶轉頭吩咐外孫:“把廚子裏的果子拿出來給人家吃。”

楊暄聞言,把毛巾往肩上一搭,端出來一個瓷碗放到尤思嘉眼前,瓷碗裏面用一層塑料紙墊着,紙上塞得滿滿當當——

梅豆角、蜜三刀、橘餅條和小金果,全堆疊在了一起。

尤思嘉又搖搖頭,對方盯她一眼,把瓷碗又往前推了推。

她也瞄了楊暄一眼,随後挑了表面的一根芝麻條。果子擠壓在一起,捏着放到嘴裏的時候還扯出一根糖絲。

見尤思嘉吃了,對方這才作罷。

因為惦記着送菜的任務,尤思嘉趕忙從屋子裏退了出來。

還沒走到院門口,隔着幾步距離就瞧見黑暗中一道黃影從門前蹿了過去——

是柴火垛旁那只看家的黃狗,它趴在門口的石凳上,兩只前腿擡起搭在石凳上,接着毛茸茸的腦袋就往前一伸一伸地動着。

尤思嘉心裏“咯噔”一下,拔動兩條腿就沖了過去,對着狗腦袋就是一頓招呼。

黃狗比她反應快,它輕盈放下前腿,随即勾頭回身,壓着尾巴麻溜地逃出七步遠,跑之間還不忘拱了一下鐵盆,嘴裏叼着一塊雞骨頭。

尤思嘉看着鐵盆邊緣處那凹下去的一塊地方,心頓時涼了半截。

不能不送,但又不能就這麽送過去。

于是她在地上撈了一只筆直的小樹枝,放在棉襖上來回擦幹淨,随後掰成兩截當作筷子,把被狗碰過的那塊地方,連着周圍的一圈菜,全部給撥楞了出去,接着鞋底勾了一點土,把地上的菜給遮掩上。

她捧着還剩半盆的炒雞,硬着頭皮往前走。

尤思嘉進門的時候,爺爺奶奶正坐在夥房煮水餃,柴火被折斷送進竈臺裏,噼裏啪啦的聲音好不熱鬧。

爺爺注意到她進來:“送的什麽?”

“俺爸炒的雞。”

“放屋裏香臺上,省得野貓溜進來偷吃。”

“哦。”尤思嘉心虛地應了聲。

前街的狗被鞭炮驚擾,又開始叫喚。

尤思嘉趕緊丢下半盆炒雞,趁沒人進屋,直接溜走。

跨年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放火鞭。此刻還沒到零點,外面已經噼裏啪啦響起來,青色煙霧在空氣中上下浮動,尤思嘉深吸t了一口氣。

彌留的火藥味、拖拉機啓動時冒出的黑煙機油味、新刷櫃子時散發的油漆味,都是她酷愛的味道,聞到時會讓人有種奇異的滿足感。

塑料皮包裹着火鞭,紅瑩瑩的一團,像巨大的山楂卷,又被攤開挂在院子裏的香椿樹上,尤思嘉自告奮勇去點火。

尤志堅起初覺得她胡鬧,沒理會她。但尤思嘉不停地在他眼前晃悠,還拿來了紅蠟燭做準備,幾次下來,終于被她得償所願。

孩子越到過年越精神。淩晨一點左右,小夥伴們穿上新衣服來串門,她跟着大部隊走,只不過還是穿着那件舊棉襖。路過楊暄家門口,只看到黑乎乎的一片,連門口狗窩都是靜悄悄的。說是狗窩,其實是腌鹹菜的大泥缸子被放倒,裏面鋪了一層稻草。

尤思嘉點了個炮仗,扔到了泥缸旁邊。

三秒後,火花帶着響,黃狗被驚得從窩裏蹿了出來。

她的舉動被前面的鄰居大人看見,轉頭吓唬她:“小思嘉,讓你皮。他家那個醉犯頭,還有他那個外孫子都惡得很,你惹這家狗,你信明天早晨他們揍你不?”

尤思嘉把東西往後面一藏,轉身噠噠跑到了另一條街道。

往日過年沒那麽熱鬧,尤思嘉後知後覺品出來了一點爸媽回來的好處。

沒出三天,她就又收回了這個念頭。

那件事情不知道是啥時候敗露的。

總之大年初四那天,尤志堅才過來找她,算的是總賬——

偷吃了還沒來得及上貢的水果、把他喝水的搪瓷杯子拿過去當放擦炮的容器、加上除夕晚上不翼而飛的那半盆菜。

往常她也幹過不少要挨揍的事,但是鑒于爺爺奶奶腿腳不利索,也懶得管她,很多事就不了了之。

可尤志堅是個身強力壯的中年人,他和村裏大部分人一樣沒有正式工作,靠力氣吃飯。他幹過裝修,進過機床廠,也入過建築隊。後來尤思嘉出生後,尤志堅跟着村裏人去外地打工,幹的都是工地上的粗活,手掌上磨出粗粝的厚腱子,掄起胳膊來也是呼呼帶風。他回來看到二閨女皮實得過分,沒點女孩的樣子,也存着修理她的心思,想盡一盡當爹的義務。

起初尤思嘉只是搬了個小馬紮坐在取暖的爐子旁,認認真真拿着筷子串上冷掉的饅頭。她把燒水的壺搬到一旁,舉着筷子靠近燒盡發紅的炭火,緩慢地轉着圈,看饅頭的表皮被逐漸烤得發黃犯焦。

正當她把烤好的滾熱饅頭掰開,“呼哈呼哈”往上面吹氣時,尤志堅喊她過去。

野生的小動物通常有着超乎常人的靈敏,尤思嘉也不例外。剛走兩步她就察覺出不妙來,把吃了一半的饅頭一扔,撒腿就跑。

尤志堅開始追她,剛伸手扯住她的後領子就被她甩開,他追她跑,從西屋追東屋,從屋內追到院子。

他在後面吼,說你老老實實挨我三腳這事就翻篇,否則沒完。

尤思嘉轉頭一看,她爹已經抄起了掃院子的大掃帚。不想挨揍的求生欲望占上風,她只管努着勁往外面狂奔。

剛出大門,還沒跑下斜坡,尤思嘉再次扭頭一看,尤志堅已經拿着掃帚追了過來。

她心裏一急,還沒回身加速,下一秒就迎面直直撞上了一個人。

沒有任何緩沖,她像一頭勇猛的雛鷹,猛地紮進對方的懷裏,把人撞得往後趔趄了幾步。

楊暄手上的東西被撞丢,沖擊力讓他的肋旁一陣發酸,只能一邊扶着尤思嘉的肩膀,一邊咳嗽了兩聲。

尤思嘉的鼻子也發酸,她顧不得這麽多,捂着鼻子就往人後面躲。

“你跑,”尤志堅止住腳步,開始放狠話,“你跑得了初一你還跑得了十五,我看你怎麽回家。”

說完他往後退了一步,“哐當”一聲把大門帶上。

尤思嘉揉着鼻子,又畏又懼地擡頭瞧了楊暄一眼。

他擰着眉捂着肋旁,沒瞧她。

按照村裏以前的說法,小孩十歲往上就算懂事理、能幹活的大人。但楊暄有一張秀氣的窄臉,和這片冷冽的土地不甚搭邊;單眼皮下垂,因此少了些孩子味;眉毛上結痂的疤痕和眼角的淤青又給他平白增加了不少兇氣。

他緩了一會兒後,最終沒和她這樣的低年級小孩計較,只彎腰撿起地上的東西,那是一把鋤頭,随即往街後面去了。

尤思嘉開始在街上晃悠。

她原本打算去找她的幾位小夥伴。

但是這個點,別人家裏八成都在吃飯,她要是過去,大人表面上會拉着她坐下一起吃,背地裏免不了說她沒教養。

晃悠着晃悠着,她來到了街後的菜園,菜園緊靠着一座廢棄的小學,這裏是她的秘密基地之一。天氣暖和的時候,她會去菜園裏偷摘幾個菜,用磚頭壘成小竈,撿點柴火,然後模仿大人做飯。

楊暄正在自家菜地裏刨什麽東西,鋤頭的高度快到他的下巴,但是他用着倒是很趁手。

尤思嘉從地上撿了個小木棍,蹲在菜園籬笆旁的大石頭上,一時低頭把泥土戳出洞來,一時擡眼看看籬笆內的楊暄。

他只刨出了一個淺淺的坑,露出了裏面的草袋,草袋掀開,下面是存儲的大蘿蔔,根部朝上,緊密地排成一堆。

他彎腰撿了三個蘿蔔扔到一旁,随後重新合草袋,拿着鋤頭勾了一層細密的土撒上,随後掩埋起來,用鞋來回踩了兩圈,把土壓實。

“你中午不回家吃飯?”楊暄拎起蘿蔔的根須,突然開口。

“啊?”尤思嘉手裏的小木棍掉了下去,她從石頭上跳下去重新撿起來,“我不餓。”

“是不餓,還是不敢回家?”

尤思嘉見他走近,只盯着他拎着的東西瞧,蘿蔔頂部翠綠,根須雪白,上面還挂着新鮮的潤土,這種綠蘿蔔最好吃。她小聲道:“不餓。”

楊暄倒是笑了:“你爹為啥揍你?”

尤思嘉瞅他一眼,還是說了實話:“你家狗,三十晚上把我要送給俺奶家的炒雞給吃了一半。”

“在你幫忙擡人那時候?”

“嗯。”

他繼續問:“你怎麽給他們解釋的?”

“我沒說。”尤思嘉把小木棍丢進剛剛戳出來的洞裏。

“然後你直接端過去了?”他語氣變得不太一樣。

“我把被狗碰到的地方都給撥出來了。”她說完後,一時沒聽到對方的回複。

尤思嘉有些納悶,擡頭就看到楊暄嘴角往上揚得越來越高,這分明是嘲笑她的意思,此刻惱怒蓋過畏懼:“這不都怪你家狗!”

楊暄收了笑,語氣轉了個彎:“所以你就晚上放鞭炮炸大黃?”

原來人家知道,尤思嘉不吭聲了,也垂下了眼睛。

兩秒後,楊暄把手裏的蘿蔔遞給她,壓着聲音故意吓唬她:“接着,給我當個苦力,這事就不計較了。”

尤思嘉眨巴眨巴眼睛,猶豫了一會兒,看了看對方的臉色,還是把蘿蔔抱進了懷裏。最後她跟在扛着鋤頭的楊暄後面,老老實實地去了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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