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Chapter 3
Chapter 3
還沒進門,缸裏的大黃就先跳了出來,搖着尾巴繞着楊暄的褲腳轉了一圈,楊暄用鞋的邊緣蹭蹭它腦袋,它随即将兩只爪子搭在他的鞋面上,伸着舌頭“呼哧呼哧”的表達親昵,楊暄緊接着回頭瞧了尤思嘉一眼。
尤思嘉烏溜溜的眼睛轉了一轉,把快要掉下去的蘿蔔重新抱緊了。
楊暄家裏竟然沒人,她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面,像只小尾巴一樣,他往哪轉,她就跟着往哪走。
走進狹長院落,經過夥房,夥房前面緊挨着一條小道,穿過了小道,是一扇用鋼釘和廢舊木板拼成的門,隔開了前院和後院。
木門打開,後院養的幾只母雞一邊“咕咕”叫一邊扇着翅膀就要撲騰出來,楊暄揮了揮手,把它們吓退了回去,又伸出胳膊從旁邊的雞籠裏掏出了幾枚白花花的蛋。
尤思嘉在他身後左瞧瞧,右看看,覺得不太有意思——
除了咕咕亂叫的一群雞,就只剩下空蕩蕩的羊圈,羊糞的味道倒是很濃厚,還混着泥土和其他家禽牲畜的氣息。
再回到前院,楊暄就把她手裏的蘿蔔接過來,和雞蛋一同放在竈臺上的編棉條筐裏。
尤思嘉懷裏驟然一輕,她甩了甩有點發酸的胳膊,而楊暄沒再管她,徑直往院子走。
院子的洗手架上有只鐵盆,架子下面挨着只鐵桶,鐵桶上結了一層浮冰。楊暄撈起旁邊的葫蘆水瓢,“哐哐”往冰面上砸了兩下,随後彎腰舀出兩勺清水“呼啦”倒進盆裏,被砸碎的浮冰被夾帶了過來,這些冰塊撞擊着鐵盆邊緣,洗手的時候只聽稀裏嘩啦的一陣響。
他來來回回洗了幾遍,打上胰子,搓出泡沫,撇淨之後甩了甩水珠,整個手背已經被凍得紅通一片。
正當尤思嘉躊躇着怎麽離開時,瓦片屋頂上發出了輕響,接着就跳下來了一只貍花。尖臉,白胡子,黃t澄澄的貓眼睛,它開始繞着尤思嘉轉悠。
尤思嘉立馬蹲下,伸手試探了一下,貍花沒有躲避跡象,她便開始摸貓腦袋。
摸了一會兒,就感覺有人在看她,尤思嘉擡頭,和楊暄對視了一眼。
下一秒她就讪讪收回了手。
楊暄倒是沒說什麽,只把盆裏的水倒掉,又重新彎腰從鐵桶裏舀了一勺,繞過她和貍花,從夥房裏搬過暖瓶,兌了一點熱水,朝她說道:“摸完貓之後洗手。”
說完直接進了屋。
尤思嘉把貍花從頭到尾給揉了一遍,最後它受不了了,像洗手的胰子一下從她手裏呲溜打滑出去,尾巴鈎子一樣高高翹起,重新跳上了窗臺的邊角,沿着窗棂攀到了屋頂,消失在灰撲撲的天空中。
尤思嘉拍了拍手,這才起身走到架子旁。盆裏是溫水,洗完之後沒地方擦,她順手抹到棉襖兩邊,反正水是幹淨的。
之後她拉開屋內的門,試探着往裏瞧。
楊暄正蹲在爐子旁邊,拿着火鉗鼓搗着什麽,聽聞動靜後,擡眼就看見門縫裏長出了一個亂糟糟的蘑菇腦袋。
“洗完手了?”
“嗯。”
楊暄伸手勾了一只馬紮到爐子旁:“你坐這個。”
尤思嘉沒敢反抗,從門檻上跨過去,在旁邊坐下。
楊暄拿着火鉗在爐子下面掏了幾下,撥開炭灰,最後掏出了只中等個頭、灰撲撲的芋頭,還有幾顆裂開了的板栗。
他拍打了兩下,然後塞到了尤思嘉懷裏。
尤思嘉嘴上說着不餓,但是除了那半個烤好的饅頭之外,一上午都沒吃別的東西,胃裏早就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樣癟起來了。而且芋頭被烤出裂縫,裂開的地方滲出了油,湊近之後這甜香的氣息直直往人鼻子裏鑽。
她此刻顧不得裝模作樣,直接上手掰開,對着冒着熱氣的黃芯象征性地吹了一口,接着低頭就啃,燙得她頓時打了個激靈。
楊暄在那邊握着火鉗,有點驚訝她的狼吞虎咽。
尤思嘉這才反應過來,把手中另外半只沒動過的芋頭遞給他。
“你自己吃吧,”他低頭重新通了通爐灰,起身把一個燒湯的鐵鍋搬到爐子上,又加了一勺碳,“我去做飯,你幫我看着鍋裏的水,過會我姥姥就回來了。”
尤思嘉也有點吃驚。因為她只會玩做飯的游戲,但楊暄竟然真的會做飯。
她沒表達出來,只把口裏的芋頭咽下去,連同吃驚的話語也一同吞了下去,最後“哦”了一聲。
“你要是不回家,就在這吃飯吧,我姥爺去村西頭修車了。”
尤思嘉啃着芋頭,又“哦”了一聲。
吃完之後胃裏舒服許多,她把剩下的芋頭皮和板栗皮扔進爐子裏燒了。
外面竈臺時不時有鏟子和鍋沿碰撞的叮當聲,熱水滑過滾燙鐵鍋後發出的“滋啦”響,更遠處有人在吆喝,由遠及近的,一陣鞭揮過,石板上傳來一陣踢踢踏踏的雜亂動靜。尤思嘉站起身來,透過鑲嵌在門上的昏花玻璃,看到幾只羊從外面經過。
她推門出去,剛好碰到放羊回來的四奶奶。
“小思嘉,”來人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揮着鞭子,看見她很高興,“你怎麽來了,留這裏吃晌午飯不?”
尤思嘉揪了揪自己的袖口,喊了聲四奶奶。
楊暄在竈臺前面站着,大寒天袖口卷起來一半,露出了小臂,正捏着筷子打雞蛋。他伸直胳膊把碗傾斜,将蛋液往鍋裏倒了一圈,滋滋啦啦的聲音帶出嗆人的煙霧。
尤思嘉幫着四奶奶把羊往後院裏趕,再回到前院的時候,楊暄已經把雞蛋盛到盤子裏了。
最後端上來的是兩菜一湯。一盤辣椒炒雞蛋,另一盤應該是昨晚上剩下的炖白菜,往裏新加了粉條和豆腐後重新溫了溫,涼透的水餃也偎在裏面。尤思嘉抱過來的蘿蔔被切成絲,蔥花炒香打底,燒了半鍋疙瘩湯。
楊暄從放碗櫃的廚子裏拎過來半瓶醋,坐下的時候就哐哐往自己碗裏倒,尤思嘉喝了一口湯,瞧他一眼,又喝了一口湯,發現他手裏的醋瓶還沒放下。
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他停住了動作,把醋瓶往尤思嘉那一遞。
尤思嘉趕忙搖了搖頭。
平常一碗湯尤思嘉就能飽,但估計是家裏很少來小孩,四奶奶就格外的熱情好客,見她碗底空了,又趕忙盛了一碗給她。在別人家裏,尤思嘉不好意思剩飯,只好悶頭噸噸喝完,要不是楊暄攔着,四奶奶還想再給她盛一碗。
吃完飯之後,尤思嘉感覺一抹嘴就走有點不太好,于是在桌前轉悠了幾圈看看能幫上什麽忙。楊暄則一邊收拾碗,一邊把她往外趕:“出去玩吧你,別再放炮炸大黃了。”
尤思嘉得了赦令,趕緊拖着沉甸甸的胃溜之大吉。
剛出門,就在街上遇到了吃完午飯的小夥伴,為了消食,尤思嘉提議玩跳房子。她在路邊挑了半天,挑出一塊趁手的、能劃出顏色的瓦片,選好了空曠的地方,開始蹲着往後挪動着畫線。
尤思嘉在地上畫出了兩個格子後,還沒來得及往後移,耳朵就突然一痛。
她動彈不得,靠着往下瞥出的視角,認出這是尤志堅穿的迷彩膠鞋。他開始扯着她的耳朵,把她從地上提溜了起來。
尤思嘉忍着耳根處的針刺感沒出聲,趕緊跟着對方的力度斜着身子起來。在這方面她有深厚經驗,被扯耳朵的時候,越是掙紮越疼,她只管跟着對方的動作走,在小夥伴尴尬的神情中被拽回了家。
幸運的是,尤思嘉欠尤志堅那三腳,對方只實踐了三分之一;不幸的是他踹完之後,還要硬逼着她吃午飯。
“我吃過了。”尤思嘉揉着自己發燙的耳朵說。
“胡扯!”尤志堅眼睛一瞪,很是吓人,“你在誰家吃的?就你那幾個狐朋狗友,你姐都去她們家看了,說你壓根沒在那裏。”
挨了劈頭蓋臉的一頓指責後,尤志堅讓尤思潔把爐子上溫的玉米糊糊搬過來,倒了一碗放在桌子上。
“ 我沒在她們家吃——”
“和假小子一樣!不聽話也不吃飯!”尤志堅打斷她的話,盤着二郎腿坐在板凳上,開始歪着頭拿洋火點煙,“小貓小狗還知道回家覓食,你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忙些什麽,作業也不寫,我看都是你爺爺奶奶慣得你這些瞎毛病。”
火苗燃盡,尤志堅把黢黑的火柴梗往地上一扔,吐出煙霧後眯眼:“來晚了沒菜吃,我看着你把湯水喝完。”
尤思嘉難為得要命,瞅了一眼她姐,他姐進卧室寫作業去了;又瞅了一眼她媽,她媽聞到煙味,捂着鼻子去了外面。
最後她捧起碗來喝了兩口,肚子撐得難受,實在喝不下去,只得說了實話:“我在斜對門四奶奶家吃飯了,還喝了兩碗湯。”
說着伸出手指比畫了個“二”。
“她跟咱又沒交情,”尤志堅語氣狐疑,“喊你吃飯幹什麽?”
那就要扯出大黃和雞的故事,尤思嘉屁股和耳朵都還殘留着隐隐的火辣感,不得不避重就輕:“我幫她把羊趕進後院了。”
“你怪有勁,家裏活不幹,跑過去給別人趕羊。”
尤思嘉不吭聲,默默把湯碗給放下,看見尤志堅沒反應,又往裏推了推。
他閑聊一般随口問道:“你四爺爺也在家?又喝了?”
“沒在家,去修車了。”
“難得,”尤志堅咳嗽一聲,煙氣随之撲過去,“只有不喝才幹點人事,他外孫子呢?”
“在家。”
尤志堅開始把煙頭往地上扔,随後踩了踩,囑咐她:“少和那小子玩。”
尤思嘉擡頭瞧了她爹一眼。
“沒爹沒娘的,姥爺不是個好東西,把小孩養大了又能教好到哪裏,”尤志堅拍拍褲子上的煙灰起身,“不吃就把地掃掃,湯倒給你奶家的狗喝,然後把碗再刷了。”
尤思嘉小雞啄米一樣點頭。
盼天盼地,終于盼到了初七,這是尤志堅過完年回去打工的日子,但這次回程只有他一個人。
還是那輛摩托車,尤志堅用尼龍袋子裝了點雜物綁在後座上,先在每只腿上都纏了護膝,接着套上厚棉襖厚夾克,夾克外面又裹上一件軍大衣,最後戴上頭盔,整個人全副武裝,朝她們擺擺手,在排氣筒的一陣黑煙中逐漸消失了。
尤思嘉下意識地去聞摩托車尾氣,這舉動被她姐看見,照着她的腦袋瓜就是一巴掌。
劉秀芬留在家裏後,生活發生了很多改變。
比如不用再去奶奶家吃萬年不變的白菜炖粉條,尤思嘉亂糟糟的頭發開始變得整齊很多。劉秀芬有時間還會給她梳頭發,用那種兩毛錢一包、五顏六色的小皮筋紮兩個朝天辮,然後從頭發中間掏個洞再鑽進來,紮完之後從前面看像低垂的小貓耳朵,但尤思嘉覺得勒頭皮,總是自己偷偷拆掉。
除了這些,還有一個改變就是去前村澡堂子洗澡的頻率變高t了,從以往半月一次改到一個星期一次。
尤思嘉皮薄又怕癢,脫了衣服以後像個泥鳅一樣在淋浴頭下滑來滑去。劉秀芬氣不過,叫着尤思潔一起按住她,從頭到腳給她搓了一遍,澡巾粗粝,像磨刀石一樣在皮膚上滾來滾去,搓得尤思嘉嗷嗷叫。
當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旁邊的尤思潔翻來覆去很長時間,随後隔着被子踢了尤思嘉一腳:“哎,你睡了嗎!”
尤思嘉沒吭聲。
她睡覺前最愛在腦子裏排劇情,像電視上放的連續劇一樣,今天接着昨天演,此刻腦子裏的小人正進行到劇情的精彩之處,她才不想喊“咔”。
尤思潔見她沒反應,随後撐起身瞧,一臉不樂意:“你這不睜着眼嗎?”
身下的電熱毯烤得人暖呼呼的,倒襯出頭頂涼飕飕一片。尤思嘉往被子裏縮了縮頭:“姐,我快睜不開眼了,什麽事你直接說。”
但尤思潔反倒不說話了,她重新躺回被窩裏。
過了半分鐘,她的聲音才在黑暗裏重新飄起,頗有點惆悵的意味:“你知道咱要有小弟弟了嗎?”
“啊?”尤思嘉又往被窩裏鑽了鑽,聲音悶悶的,“不知道,啥時候的事?”
“你以為咱媽為什麽不去幹活了?沒聽見咱奶和她聊天?”
“沒印象了。”
“今天洗澡的時候,你也沒注意到咱媽的肚子?我看着好像有點弧度了。”
“沒怎麽注意。”
尤思潔又踹了她一腳,這次使了真力氣,踹完直接轉過身去,氣不打一處來:“你天天除了吃就是玩,你懂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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