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今晚留下來,好嗎?”
第0020章 “今晚留下來,好嗎?”
帳中的人睡熟之後,燼冶便離開了。
他獨自走在幽長的宮道之中,空氣中還殘留着大量蠟燭燃燒後産生的焦苦味,不知不覺走到護城河邊上,某道欄杆處,站着個人。
江如良聽到他的腳步聲,擡頭望了過來。
兩人對視之後,皆十分默契地沒有開口,并肩而立,靜靜聽着河水流淌,陷入久遠的沉思。
河中的大多數花燈基本都已經順流而下,瞧不見蹤跡,如今只有一盞剛放下的,正沿着河水緩緩地往遠處漂去,裏頭那一點火光晃晃悠悠,将熄不熄。是江如良的。
他喃喃說道:“這麽多年了,我依舊清晰地記得他們是如何被折磨而死,記得他們瀕死前的哭喊,可是……我卻怎麽都想不起他們的臉。”
“爹娘,妻子,我的孩子,”江如良苦笑聲,“不知是不是怨我,現在連我的夢都不願來。”
“人真的很可怕。”江如良注視着遠處的那盞花燈,“時間一久,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也會在你不經意的時候漸漸淡忘。”
燼冶沒有說話。
滋味無法言說,感受如出一轍。
“我曾發誓,要将風霖人千刀萬剮。靠着這份血海深仇,我茍延殘喘。”
“你看如今,”江如良道,“我們勝利了,複仇了,所愛之人卻全都不在了。”餘生便只能品嘗越燒越烈的怒火與不甘,思念無孔不入,人生杳似萍浮。
“沒有仇恨支撐的日子,好像,過得也沒那麽開心。”
江如良的花燈慢慢消失在河道盡頭,再看不見了,他這才收回視線,落在燼冶腰間的長刀上。
準确點說,是在看那顆微微晃動的紫色石頭。
“從阿雁那裏過來的?”他問。燼冶點點頭。
“他倒是個有趣的。”
“是啊。”
“你知道他喜歡你嗎?”江如良彎起嘴角,想到他藏挂穗時笨拙滑稽的動作,笑道,“那張臉,真是什麽心思都藏不住,太容易讀懂了。”
燼冶默然不語。
江如良伸了個懶腰:“把他留在身邊,你是想幹什麽?”
燼冶道:“我說了,只是看他可憐。”
“再可憐他,也沒必要做到這種程度。一個小乞丐,又是個男人,口口聲聲對你說着喜歡,你将他留在身邊,萬一日後被你寵壞了,在你納妃時一哭二鬧三上吊,搞得雞犬不寧,光是想想就夠煩躁的。”
“你就該在他要離宮時放他離開,而不是千方百計哄他留下。覺得他可憐,你大可給他一筆錢財,讓他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江如良靠在欄杆上,仰頭望天:“我以為你只是玩玩,但好像并不是。”
“別告訴我,你是對他動了真心,真想要與他在一起?”
江如良離開了,最後那句話還在燼冶耳中回響。
“可是燼冶,你身處如今這個位置,能和誰厮守一生?”
夜風拂過,腰間挂穗叮呤叮呤,他抓過那顆晃動的紫石,不知怎的就想起層層白色紗幔下,那個滿眼都是他的人。
笨拙的,磕磕巴巴地安慰着他,緊張得眼睫都在顫,卻堅定不移地剖出一顆真心,毫不設防地捧到他面前。
“難過可以哭出來。”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阿雁會一直陪着你。”
“一直就是,到我死的那一天。”
“在那天來臨之前,我會永遠都在你身邊。”
意識到的時候,緊握着的紫色石頭快要陷入自己掌心。
松開之後,掌心通紅一片。-
互通心意後,日子和以往也沒什麽不同。
燼冶依舊很忙,能見到他的時候很少,阿雁又傷了腳,連床都不能下,為了讓他打發時間,燼冶命人給他送了些話本來。朱雨不識字,阿雁在燼冶的教導下已經習得了不少,便一點點地給他講。
兩個人捧着一本話本,滋滋有味地談論裏頭的故事。
有家國大義,有精怪怨鬼,有兒女情長。
朱雨聽他最喜歡念一則伶人與少年将軍的故事,便神秘兮兮地給他搞來一本書頁泛黃卷了邊的畫冊,阿雁以為是普通的話本沒有防備地翻了開來,只看一眼就似被蛇咬了一口,猛扔出去,紅着臉道:“給我看這個幹什麽!”
朱雨茫然道:“你成天念叨那個故事,我以為你喜歡看這類的東西呢。這本上還有畫呢,不是比那些全是字的更好看懂嗎?”說到這裏他一愣,問,“你沒看過這個呀?”
阿雁面紅耳赤,閉嘴不答。
朱雨嘿嘿笑,把本子往他手裏塞:“那你看看呀,有什麽關系,我都看好幾遍了,上面畫的這些小人可逼真了。”
“你不是不認字嗎……”
“我看畫呀。”他笑吟吟地答。
阿雁本想讓他趕緊把這東西拿走,不知想到了什麽,拒絕的話到了喉嚨口又咽了下去,伸出手去,将那本冊子接了過來。
這種東西不好分享,他只能偷偷地看,看兩眼上面那姿态各異的小人,合上書頁歇一會兒,歇好了再翻開來看幾眼,又合上,反反複複,來來回回。徹底看完後,一張臉幾乎都要燙熟了。
當天晚上,他做了個夢。
書上的小人開始動,一張臉是自己,一張臉,變成了燼冶。
他駭然從夢中驚醒,醒來後羞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這麽悠閑地過了一陣,他的腳消了腫,已經能下地走了。
偶有一天他在院中曬太陽時,朱雨似是無意問起:“你是怎麽喜歡上陛下的呀?”
他和燼冶在相處時也沒有遮遮掩掩,朱雨在一旁伺候,日夜觀察,又不是個瞎子,自然看出他倆關系非比尋常。
阿雁紅着臉,不疑有他,他早在朱雨面前講過他倆之間的經歷,翻來覆去說了一遍又一遍,也不在乎再多一遍,他們相處時發生過的樁樁件件,不論是哪一件事被單獨提出來,都足夠讓他心動了。
阿雁的喜歡順其自然,那……
“陛下呢?”朱雨忽然問。
阿雁疑惑:“什麽?”
朱雨咽了咽口水,四下張望了一下,咬着牙,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聲音都在抖,卻仍是堅持要問:“陛下是怎麽,喜歡上你的呢?”
阿雁眨了眨眼,像是淋了場冬雨被突如其來的涼風吹了一把,遍體生寒。
是啊,燼冶是什麽時候喜歡上他的呢。
是雪山裏,還是入了宮?又是因為什麽事,對他心動的呢?
阿雁很想給朱雨一個答案,沉吟良久,訝然發現,——他答不上來。
他不知道答案。
見狀,朱雨輕咳一聲,似松了口氣,他打破寂靜:“我就随口問問啦……對了!你餓了吧,我去膳房拿些糕點你吃好嗎?”
說完,也不等阿雁回答,朱雨便急火火跑了出去。
跑出去,迎面撞上牆邊倚靠的一個人,看清來人面孔之後,朱雨吓白了臉,撲通跪倒在地,肩背止不住地顫。
“陛下……”
燼冶摩挲着腰間的長刀,冷冷俯視着他。
朱雨頭埋得更低。
他聽到燼冶不帶感情的聲音從頭頂上方響起:“狗奴才,舌頭不想要了嗎。”
脖子上好似架着一把無形的虎頭鍘,朱雨吓得不住求饒:“奴才該死,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将你調過來,自當知道什麽事情該做,什麽事情不該做。若再敢多嘴……”
點到為止,接下來的話燼冶不說朱雨也明白。
他一個負責灑掃的下等小太監,有一天踩了好運,竟能被陛下一眼看中,特意撥到阿雁身邊伺候,說是伺候,實則監視,作為一個眼線,盡職盡責地将阿雁每天的一舉一動彙報上去。
一個人人可踩一腳的小太監,和一個孤苦無依的小乞丐,兩者是多麽相似。
他不該有多餘的感情,可是……
燼冶倚在牆後,往院內看了一眼。
阿雁坐在石桌旁,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燼冶看了他半晌,轉身離開,徒留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朱雨。
燼冶走了很久,朱雨才敢擡頭,身上冷汗将衣衫濡濕,他望了眼燼冶離去的方向,再望了眼院中的阿雁,痛苦地閉上了眼。
“對不起,對不起……”阿雁,阿雁。
你我都是被囚在這泥籠中的牲畜。
任人宰割,身不由己。
翌日,燼冶照常前來,阿雁想了一晚上,當真的見到燼冶了,卻沒法問出那句纏繞他一晚上的問題。——“你為什麽會喜歡我?”
連他自己都想不到有什麽合适的理由。
和燼冶比起來,他一無是處。
害怕,恐懼,他不敢去想燼冶的答案。
“在想什麽?”
阿雁以往和燼冶在一起總有滔滔不絕的說要說,今天卻心不在焉,總是魂游天外。
阿雁被他一問,回過神來,讪笑道:“沒有想什麽,就是……沒睡好而已。”
燼冶沒有說什麽,擡手摸了摸他的頭。
被他的手掌撫到頭發的一瞬間,阿雁猛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緩緩仰頭,和燼冶四目相對。
“怎麽……”
話還沒說完,阿雁便湊了上去,親在了燼冶唇上。
阿雁閉着眼,渾身顫着,沒有深入,只是淺淺地磨蹭。
沒得到回應,他稍稍後仰,分開,二人鼻尖碰觸,眼神交纏在一起。
說不出是失望更多還是傷心更多,他下意識就想道歉,可頃刻間,後腦就被一個手掌大力托住,重重按下,他複又和燼冶親在一處,密不可分。
燼冶反客為主,不管經歷幾次,他都無法習慣這般深入的親昵,又不想拒絕,只能仰着腦袋盡力回應着燼冶希望能跟上他。
親得暈暈乎乎時,他被燼冶放開。
阿雁張着嘴呼吸不穩地喘息,燼冶垂眼,手指輕輕抹去他唇瓣上殘留的水色。阿雁下意識伸舌,被他無意撩撥卷過的指節倏地一僵。
“啊……對不起……”
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慌慌張張要拿袖子給他擦手,剛低下頭,臉頰又被捧住強硬擡起。呼吸被攫奪。
野火燎了原,一發不可收。
藕斷絲連被親了許久許久,阿雁紅着臉,軟成一團棉花。
他窩在被褥裏,想起前段時日他做過的夢。按理說,他倆也可以做那種事了……
燼冶不提,那他厚着臉皮提一嘴,應該也沒問題吧。
親都親了,也沒必要扭捏。阿雁暗暗咬了咬舌頭,用盡當下剩餘的全部勇氣低聲問道:“今天也……要走嗎?”
燼冶坐在床邊,隔着被子拍了拍他,溫聲道:“嗯,等你睡了我再走。”
和以往一樣的說辭。
不确保他明不明白自己的真正意思,他坐起來,抱住燼冶,親了親他的下巴,小聲央求道:“今晚留下來,好嗎?”
【作者有話說】
心:不行,不可嘴:媽的,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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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