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朵雲

第一朵雲

“我讓酒店多送了一床被子過來。”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震得許雲想頭皮發麻。

正努力嘗試從對方的臂彎裏挪出來的她不敢擡頭,重新将自己埋進鵝絨被裏裝鹌鹑。

出師未捷身先死。

她以己之心度之,異國他鄉喜相逢,最後的落腳點卻在酒店king-size的大床上。

任誰都得先三省吾身一遍。

——我是誰?

——我在哪?

——我把他怎麽了?

然而房間就這麽大,安靜的空氣讓整個場景更顯尴尬。糾結到最後,她也不過啞着嗓子說出從小到大最習慣的那句話,“謝謝二哥。”

心虛和懊悔對半開。

天知道她醒來看到枕邊人那張再熟悉不過的側臉時,第一反應竟然是閉眼。

竹馬的哥哥出現在自己的床上,還有比這更恐怖的事情嗎?

事實證明,有的。

——睜開眼睛,他還在。這竟然不是夢。

男人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像是還在困倦裏,被子底下擁着她的胳膊也沒有松開。

不知道是忘記了,還是根本沒留意到。

許雲想也不敢開口提醒。

昨晚就是這樣一雙臂膀,牢牢地箍住她,給了她比酒精更加上頭的悸動和沉迷。

荒唐失控,又百轉千回。

世上如果真的有後悔藥,她應該多塞兩顆給兩天前的自己。

就不該和陳慕舟拌嘴。

這趟出差是因為在拉斯維加斯舉辦的CES展會。

她是和國內一家傳統國企的技術團隊一起過來的。

一行六個人,一個随行翻譯的配置。人多話密,技術細節的讨論瑣碎且繁雜,加上參展廠家的口音雜糅,許雲想繃緊了全部心神,以至于晚餐間隙對方副總附耳過來說“我房間景色不錯,要去看看嗎?”時,她的第一反應還是中英雙語的轉換。

作為一個從大學時代就開始接翻譯單的資深打工人,學姐們面授的機宜她沒少聽,對可能會遭遇的騷擾也不是沒有心理準備。

但真遇到了,還是免不了憤怒和生氣。

為什麽是我?是我好欺負?還是我的穿着言行舉止有不得體之處,讓你産生這樣的誤解?

……

于是當天晚上,陳慕舟就因為男性身份而遭受了池魚之殃,兩個人在電話裏不歡而散。

好在二十三年的情誼做不得假,兩人吵歸吵,他還是擔心她在異國的安全。許雲想第二天醒來就收到了他變相的道歉:“二哥正好有項目在紐約,我拜托他有時間看顧你一下。”

許雲想嘆氣,覺得自己的小夥伴真正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公子哥。先不說紐約和拉斯維加斯幾千公裏的距離,這樣明晃晃的for one night邀請,她不應承對方還能來硬的不成?

陳慕舟:“你不了解男人。這樣的事情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許雲想:“展館餐廳和酒店,到處都是攝像頭和人。我自己會留意,不用麻煩二哥。”

兩人同家醫院前後腳出生,又一路同間小學初中高中讀過來,就連大學的校門口,都只隔了一條馬路。

早已是比親情和友情更加珍貴的存在。

只是那時候沒有想到,大忙人陳謹川會真的因為這樣的小事千裏迢迢飛過來。

跟着陳慕舟叫了他二十幾年的二哥,許雲想看到他那張沉默冷峻的臉,還是會下意識的屏息凝神。

陳慕舟笑她那是“數學學渣對學霸的天然敬畏”,她懶得深入思考,姑且這麽以為。

但此刻,昨夜種種譬如潮水倒灌,點點滴滴都沖刷着數學學渣搖搖欲墜的羞恥心。

陳謹川在來拉斯維加斯之前并沒有告訴她,陳慕舟也沒有再提這件事情,以至于她在酒店大堂看到他時,還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他進來的時候,許雲想已經和客戶拉扯了好一陣了。

原定四天的展會結束,副總借口“合作得很愉快”,非要拉她再去酒吧續一趴。

四十多歲的實權部門領導,浸淫職場多年,臉往下一拉很能吓唬人,兼着對方所在公司又是翻譯工作室常年合作的客戶之一,一時之間推拒不能。

毫不誇張地說,陳謹川的出現恰如神祇降臨,他上前解救她于水火之中,又親眼盯着她進了房間鎖了門。

許雲想以為事情在此處已經告了一個段落。

她打開酒店迷你吧臺送的那瓶免費的紅酒,也不在意它入口酸澀單寧也粗糙。

工作結束的夜晚,在沒有開燈的房間,俯瞰這座龐然的霓虹城市,所有的不如意盡數消失。

她想,這是獨屬于她自己的賢者時間。

未曾想半小時後敲門聲響起,陳謹川沉默着将她米色的開司米圍巾遞了過來。他當時順手替她拿着,車開到一半才留意到,于是又讓司機掉頭。

大約是看她的房間裏漆黑一團,人又一直低着頭,以為她還在為今天發生的事情不快。

陳謹川揮手示意助理和保镖稍微退後留出一點私人空間,好叫他做一些心靈馬殺雞:“那件事情不用放在心上,不是你的錯,和你的打扮舉止言行都沒有關系。不過,在你體力不占優勢的情況下,再怎樣的謹慎都不為過。今天就拒絕得很好……”

語氣溫和得跟哄小孩一樣。

酒店長廊幽深,暖黃色的燈光打在海浪圖案的長絨地毯上。

這一切奇異地蘊含着讓人安定的力量。

喝了酒的腦袋轉得不夠快,許雲想慢半拍地擡頭解釋,她只是想快速進入深度睡眠,因為時差和工作壓力這幾天都沒有休息好。

可是擡頭看到熟人的身影,那些隐藏在心底的委屈又被勾了出來,橫沖直撞叫嚣一個出口。

天地都飄忽,愛恨被放大,只想抓住眼前縱情的快樂。

然後。

然後事情就到了這個地步。

被子底下肌膚親昵相貼,暖融融的熱氣流經她的四肢百骸,化為背上的冷汗。

她悄悄擡眼觀察他的側臉。

他繼承了名模母親優越的外形條件,颌骨鋒利,眉睫濃長。此刻大約是心情不大美妙,緊繃的下颚線就差把“別惹我”三個字刻在了上面。

她瞬間就将那些旖旎的畫面抛諸腦後,手腳并用從被子裏爬出來,半跪坐在床上,字斟句酌t的措辭。

“昨天晚上我不該喝那麽多,酒後失德還麻煩二哥照顧我……”

“酒後失德”四個字說得模糊,不凝神聽根本分辨不出來。

不等她說完,陳謹川睜開眼睛,目光沉沉地盯住了她。

眼前的人,鴉黑發絲淩亂堆在肩頭,素白的臉上湧現出和昨晚完全不一樣的表情,那是一種混合了緊張羞愧和糾結的複雜情緒。兩只手貼在小腹處,無意識地擰成了一團麻花。

此刻她看向他的眼神清明,又帶着一絲讨好,和幾個小時前他體驗過的熱烈和青澀,彷佛是兩個人。

“我并沒有照顧別人女朋友的習慣。”

他一瞧見她四處亂飄的眼神,就知道這個姑娘又想四兩撥千斤糊弄過去,幹脆出聲打斷她。

許雲想猶豫幾秒,福至心靈反應了過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感情是一樁美談,但倘若青梅又和竹馬的哥哥有了糾葛,那就變成醜聞了。大家都有頭有臉,丢不起這個人。

她立即信誓旦旦表态:“我用我衣櫃裏的全部包包發誓,這件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絕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包括陳慕舟。”她加上這麽一句。

這間二十平小天地裏的事情,他不說,她不提,回國便會消弭在風裏,好似從未發生過一般。

正應和了此地那句著名的宣傳語,“What happens in Vegas stays in Vegas。”

“二哥,你看這樣可以嗎?”

不待陳謹川回答,門鈴突兀地響了起來。

床上的男人聞聲坐起來,徑直掀開被子下了床。

他的身材高大,酒店普通的灰色浴袍也系得規整,莫名透出一種禁欲感。

“我去看看,”他一邊戴手表一邊回頭和她交代,“可能是助理他們送需要的證件和衣服過來。”

許雲想自覺兩人已達成共同認知,于是乖巧點頭。

房間小,一眼看得到頭。他的西裝襯衫,她的裙子薄呢大衣,還淩亂散落在門廊到床上這幾步距離上。他俯身收拾好,才開了門出去。

門很快阖上。

許雲想趁機爬起來,只是下了床就被地上的被子絆倒,這才後知後覺的理解了他今天說的第一句話。

陳謹川很快折返,進來就看到她的位置由床上換到了地上。他将手上的兩個禮盒袋子遞了過去:“先試一試,我讓助理估量着你的尺碼買的,不合适我再讓人改。時間應該還來得及。”

許雲想一頭霧水接過碩大的盒子,打開。裏頭是一條珍珠色緞面的禮服長裙,細肩帶的簡潔設計,燈光映襯下流動着浪漫而古典的氣息。

她連連推拒:“我帶的衣服夠穿的,不用這種。”

一看就是适合隆重且正式的場合,她在這邊根本用不上。

“去民政局可以穿常服,但是在教堂裏的儀式,還是要應景一點。事發突然,回國我們再補辦。”

許雲想心跳如擂。對方說的每個字單獨拆開來她都理解,組合在一起的威力卻不亞于一顆核彈。

她開始揪身下的被子:“我們……民政局?”

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嗎?還是拉斯維加斯的民政局業務範圍不一樣?

陳謹川半跪在她面前,聲音低沉: “我以為剛剛,我的态度很明确。”

在門鈴響之前,他沒有回應她提的解決方案。成年人的不回答,其實就是拒絕。

“又或者昨天晚上,我們也說得足夠清楚。”

許雲想将他的領帶從襯衫裏拉出來的時候,他還以為她有話要說。

這樣的姿勢略顯親昵,即使知道幾丈之遠的助理和保镖看不到,他還是朝裏走了一步,将她覆蓋在他的身影之下。

……她墊腳親了上來。

冰涼的嘴唇毫無章法地貼在了他的脖頸處,他心裏的風暴開始醞釀。

血液是沸騰的,人是亢奮的。

沒有開燈的房間,很好的掩蓋了他心裏潛藏已久的小惡魔。

——“我不是陳慕舟。”

——“許雲想,你看清楚我是誰。”

——“我不和我妻子以外的女人接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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