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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梁生指着他,“你這小子,蔫壞。”
淩莘一臉無辜,“我只說實話。”
梁生調侃,“那怕是天要下雨了。”
只見話音剛落,“轟隆!”
一聲驚雷劃破夜空,剎那間照亮黑夜。
梁生:“???”
淩莘眉開眼笑,“老天都打雷了,你看你還不信。”
兩人轉過拐角,淩莘問道:“你和你那大兄弟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做什麽?”
“鳥不拉屎?”梁生拔高聲調,“這可是蘇家的浔山別院。”
浔山別院如何雕梁畫棟富麗堂皇自不必多說,最引人注目的當屬後院一片荷花池,夏日時節,滿池清翠碧綠的荷葉密密層層片片相挨,朵朵盛開的荷花迎風起舞,當真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真乃賞景好去處。
淩莘不甚在意揮揮手,“你在這裏叫一聲你看會不會有人理你。”
梁生不敢茍同,糾正道:“此乃清淨。”
浔山別院為保清淨,只常年留有幾名灑掃庭院的婆子和些許廚房用人與兩名貼身伺候的小厮,人員甚是精簡。
淩莘完全油鹽不進,“你還說不是鳥不拉屎,鳥不拉屎的山頭,鳥不拉屎的院落。”
梁生斜睨,“本公子不與小民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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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莘得意一笑,“生氣了吧?”
梁生文绉绉挽回顏面,“有容乃大。”
聽不懂,淩莘眨巴眨巴眼睛,轉回話題,“你還沒說你們來這裏做什麽。”
梁生傲然負手,微揚起下颚,線條分明的輪廓在長廊昏黃火光下格外俊秀,“你求我,我就告訴你。”
分明是還計較着淩莘不識貨一事。
淩莘向來能屈能伸,幹脆又利落,“求你。”
梁生詫異,“你怎如此爽快?好,我便一一告訴你。”
原來蘇雪琅與梁生十年前約定,年年來浔山別院為夏荷畫一幅畫,一來是為記錄美景,二來是為比拼畫技。
然而今年浔山別院的夏荷遲遲未開,請了數名花匠過來查明情況,花匠們篤定一切生長開花條件并無問題,荷花不開花的原因暫且不明。
時日一長,別院的下人便私下傳言,道是荷花的花魂離開了,故而遲遲不開。
是以,蘇雪琅決定親自一探究竟,梁生向來好事,自然也不願落下,便随同前來。
聽起來怪有意思的。
淩莘興致勃勃問:“你們查出原因了?”
梁生遺憾道:“并未。”
淩莘訝異,“一個原因都找不到?”
梁生猜測,“應當是水土有問題。”
淩莘追問,“花匠不是說了沒有問題?”
梁生不以為然道:“這些花匠技藝不精,無需聽信。”
淩莘提議,“不如我們去看看?”
梁生奇道:“你可有什麽好法子?”
淩莘誠實搖搖頭,“我只是去看看。”
梁生沒有貿然同意,“今夜天色已晚,你我且回去歇息,明日再去,不急于一時。”
淩莘嘟哝,“明天我就不在了。”
梁生疑惑接話,“為何?”
淩莘胡謅,“我明早要回去伺候小姐。”
梁生笑道:“你家小姐不缺丫鬟伺候,要你做什麽。”
淩莘不服氣,“我可以哄她開心。”
梁生一臉不信,“你會哄人?不氣死人便不錯了。”
淩莘哼道:“你不要瞧不起我,真人不露相。”
梁生微微一躬身,笑說:“那便請你把這相露一露?”
梁生雖出生在大戶人家,生性貪玩愛鬧,卻從來不低看平民百姓,此處故作謙恭可見一二。
淩莘心下了然,配合着一本正經擺手,“這事不着急,稍後再說。我們先去看看荷花。”
眼看着夜已深,再過些時辰便該天亮了,他的時間所剩無幾,到時候要是跑得慢了,生生大變活人,憑空消失,豈不是會把人吓死。
梁生道:“既然如此,我便送你去廂房歇息。”
這便是不願意帶他去荷塘的意思。
概因天色已晚,黑燈瞎火,他二人靠近池子,危險甚多,若不慎落水,如何是好。
梁生思慮甚是周全,是以說什麽也不同意。
淩莘倒沒有想那麽多,一門心思撲在解謎上面,催促着道:“你去拿燈籠過來。”
眼下他處境特殊,只有晚上才能在外活動,怎麽能等到白天?他才不管危險不危險,先滿足好奇心再說。
梁生執意道:“再走過些便是你的廂房了,其餘事宜明日再談。”
既然梁生不願意……
淩莘眼珠子咕嚕一轉,“在我的家鄉,确實有一種說法。”
梁生十分給他面子,接話問道:“什麽說法?”
“每一朵花都有一個花魂,花魂會一生一世守護着這些花朵,直到耗盡最後的心血。聽說每夜十二點向花魂許願,就會心想事成。”
梁生瞥了瞥他,“我幼時愛聽市井怪談,聽說過許許多多類似的傳聞。”
言下之意,便是他騙不了他。
淩莘胸有成竹道:“這次絕對是真的,我掐指算過。”
梁生失笑,“騙小孩子便罷了,你怎麽還騙我。”
淩莘仰起腦袋,狡黠一笑,“信不信随你。”
此話一出,梁生心裏倒猶豫了,倒不是信他的滿嘴胡話,而是說不定他會知曉不開花的緣由,帶他去看一眼也未嘗不可,擔心危險離得遠些便是了。
梁生也不是個一成不變的古板性子,摘下廊上一盞燈籠,腳下一拐,口中開玩笑道:“若是我沒看到花魂,便要你好看。”
淩莘喜滋滋道:“好好好。”
一個敢說,一個敢聽。
兩個人當真是臭味相投。
天色暗淡,長廊燭火幽幽照亮一路,兩道欣長瘦削的人影穿梭其中,火光下影子拉得長長,只餘晚風送來細碎的輕緩語聲。
驀然,其中一道男聲激動拔高,“你說我畫技不如那家夥?!”
淩莘滿臉誠懇,“絕對不如。”
梁生向來自持矜貴優雅,此刻罕見地面露氣憤,“你憑什麽認定我不如他?”
淩莘摸了摸下巴,沉思,“你看上去就不如他有實力……”
梁生大怒,“你真是!”正欲斥罵,又聽他接着道:“……可能你的相貌太會騙人了,讓我誤以為你只有千篇一律的美貌皮囊。”
梁生一愣,罵詞都到嘴邊了,生生憋回去。
淩莘沖他眨了眨眼,微微一笑。
梁生長舒一口郁氣,眉梢眼角情不自禁漾起一抹笑意,由淺至深,“你真是……”
語氣柔和,甚至別有一番寵溺,同面前大相徑庭,堪稱天差地別。
清輝灑落庭院,蟲鳴聲陣陣。
怎麽會有這般誇人的,真是……另辟蹊徑。
梁生的餘光瞥向身邊人,暖光朦胧,模糊勾勒出對方俊秀的輪廓。他擡手摸摸上揚的嘴角,輕輕壓了壓,勉強壓下去。
殊不知一旁的淩莘腳步輕快,心中滿是得意。
哄人?
小菜一碟!
荷花池位于別院深處,一望無際甚是寬闊,池上矗立着一座精致的小亭,四面透風,帶着清涼水氣的夜風穿拂而過,皎潔月色下一池荷葉輕搖慢晃,随風擺動。
淩莘站在亭中,負手而立,衣袍微揚,宛如月下乘風而去的仙人。
他一臉深沉地遙望明月,“我覺得……”
梁生認真地側耳傾聽。
“我覺得……此刻風景正好,應當賦詩一首。”
梁生不無贊同道:“應當的。”
淩莘清了清嗓子,“我來了。”
梁生鄭重其事伸手,“有請。”
“一輪明月高高照,”淩莘頓了頓。
梁生皺起眉頭,有種突如其來的不妙感。
半晌,淩莘醞釀完畢,接着緩緩吐出下一句,“地上池塘好大片。”
梁生瞬時覺得自己在風中無處安放,若他生在現代,應當明了,這種感覺叫“淩亂”。
淩莘轉頭看向梁生,“怎麽樣?”
梁生艱澀道:“甚……”
淩莘眼眸明亮,充滿期待,令人不忍拒絕,“什麽?”
“甚……好。”最後一個字委實含糊不清,又輕又快地消散在風中。
淩莘喜笑顏開拍拍他的肩膀,“有眼光。”
梁生扭頭不語,他想不通,為何他一面對此人的眼眸,便下意識不願意看到他失望的神情。
奈何此年頭尚未有人格魅力一詞,這個謎題便日複一日留在梁生心中,久久無解。
該說不說,這個地方真是……淩莘深深吐出五個字,“鳥不拉屎啊。”
他蹲在地上,随手伸進亭邊熙熙攘攘的荷葉叢裏,扯過一片荷葉向自己靠攏,端詳了一番。
梁生見他看得認真,便在旁微微俯身,問道:“可有看出異狀?”
淩莘仰起臉,滿臉為難道:“有是有,不過……”
梁生急忙追問:“不過什麽?”
淩莘篤定道:“不過你肯定不感興趣。”
梁生納悶不解其意。
淩莘示意他靠過來,他遲疑一瞬,淩莘貼心地挪了挪腳,側了側身,給他空出位置。
既然如此……
好罷。
他一同蹲下。
如此毫無貴公子形象之事他也做了,碰上此人,不知道還要破例多少次。
為了荷花,他忍了。
淩莘指着荷葉中間的一小塊黑漬,“你知道這是什麽?”
天色昏暗,月色朦胧,梁生眯起眼睛,費了半天勁都沒看清,便誠實搖頭,“不知道。”
淩莘嘆了口氣,“這是鳥屎。”
他被現實打臉了,這裏不是鳥不拉屎的地方。
梁生:“……”
淩莘看着他站起來,四處搜尋,疑惑道:“你在幹什麽?”
梁生言簡意赅,“刀。”
“找刀幹什麽?”
“殺了你。”
淩莘将荷葉一甩,撲上去,“壯士!不要沖動壯士!”
“你耍我,今日我便替天行道,了結你!”
“區區一坨鳥屎有什麽好生氣,又沒拉你頭上。”淩莘雙臂緊箍住他的上半身,自認苦口婆心勸道。
梁生掙紮時,天空一只黑影輕巧掠過,他只覺額頭微微一涼,一坨溫涼的濕潤的不知名東西沿着他的額頭緩緩下滑。
淩莘尚沒有發現他已經呆成了木偶狀,絮絮叨叨,“……你就大人不記小人過———雖說我也沒什麽過錯……”
“淩莘。”梁生沉聲喚道。
“……我真的沒有錯,如果你硬要我認錯……啊?”淩莘後知後覺。
梁生語速稍快,顯得有幾分急切,低啞道:“你摸摸我的額頭。”
淩莘将他抱得越發緊了,堅決搖頭,“不行,你別想嘗試掙開,除非你答應不會傷害我。”
梁生絕望道:“你快摸摸我的額頭。”
淩莘這才聽出他的語氣不對勁,踟蹰着,猶疑着,松開雙臂,舉起一只手,輕輕探向他的額頭。
意料之外的濕潤觸感讓他一愣,“兄弟,你哭了?”
還哭得滿臉是淚?
有必要嗎?不就是發現了荷葉上一坨鳥屎,有必要嗎?那鳥屎又不是拉他臉上,有必要嗎?
淩莘內心深處發出數個疑問號。
梁生徐徐張口,“我沒哭。”
昏暗中,兩人四目相對,依稀看見了對方眼裏的迷茫。
既然不是眼淚,那,是什麽?
淩莘猶豫着開口,“這是……”
一個猜測在唇邊徘徊不定,遲遲不肯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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