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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韓施“嗯”一聲，腳下步伐未見停。

“今日飯錢記賬上。”

“好勒！”掌櫃哈腰點頭，送走這尊大佛。

韓施跨出門轉角便消失不見，淩莘回過神，急忙邁小碎步追上去。

“韓相！”

韓施停步，淩莘趕緊沖上去擋在他的面前，“我有事求你。”

韓施不露聲色，“你是宮裏的宦官。”

一語道破他的身份。

淩莘一愣，那天只不過是驚鴻一瞥，他因初來乍到，見過的人少，加上韓施氣勢不同，他才印象深刻。

他每回出門都特地換掉宦官服飾，今天也不例外，沒想到他竟然記得住一個不起眼的宦官長相，記憶力強得驚人。

淩莘笑道：“我是質子府上的人。”

韓施挑眉，目前質子府只有趙國公子一人居住，那眼前的年輕宦官自然就是趙國公子的人。

趙國公子來齊國兩年，第一次找他，意欲何為？

近日兩國暗鬥，關系已不比從前，想來他的日子也不好過。

短短一瞬，韓施思緒已兜轉數十個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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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相？”面前的年輕宦官睜着清澈見底的眼，直勾勾盯着他。

韓施語氣平穩，“你家公子有何事？”

淩莘将懷裏的竹簡遞給他，“公子要我把這份文章交給你。”

韓施卻沒接，手也不擡，垂眼一瞥，“不必。”

他對趙國公子的文章毫無興趣，內容不外乎是尋常小兒的童言稚語，無甚可瞧。再者齊王多疑，他不願費心與趙國公子牽扯。

擡腿便走。

淩莘把竹簡收回懷中，抱得緊緊的，跟上去意圖說服他，“我家公子文采斐然，你一定不會失望。”

韓施看了他一眼，世人皆知趙國擅武，何來的文采斐然，縱有一兩個文采出衆者，到了他齊國，亦是不夠看的。

韓施神色淡漠，“不需要看。”

淩莘不是輕易死心的人，“你看一看，絕對不會失望。”

韓施目視前方，大步前行。

淩莘越挫越勇，用深沉男低音抑揚頓挫，“你是不是覺得近日身體無力，疲乏易困？你是不是覺得近日食欲不振，睡眠多夢？你是不是覺得近日多思多疑，坐立不安？那就請看——我公子的文章，保你一覺睡到天亮，身體倍兒棒。”

韓施忍不住再度瞥他一眼，“誰與你講我食欲不振？”

淩莘神秘兮兮比手勢，“我掐指一算——哎哎哎，別走那麽快啊。”

兩人一左一右在長街上疾步，仿佛比賽一般。

這時一輛牛車行駛到韓施面前，停下來。

韓施欲上車，淩莘頓時心急，韓施一走，他怎麽辦？

他出門前暗地裏信誓旦旦發誓一定幫趙則成功轉交到韓施手裏。

眼看期盼落空，他縱身一躍，跳上牛車，和韓施大眼瞪小眼。

韓施：“……下去。”

淩莘搖頭，“順路，一起。”

韓施眸光微沉，“你可知我是誰？”

淩莘自然比誰都清楚他的身份，拱手道：“韓相為國為民，操勞不盡，今天能否體恤小民一把，載小民一程。”

韓施輕輕哼了一聲，前半句是為國為民贊揚，後半句話鋒一轉要求他體恤，這不是架他上臺的意思是什麽。

此人倒是有一些小聰明，奈何他不吃這套。

牛車搖搖晃晃前行，兩側行人的嘈雜聲傳入車廂，影響不了車內兩人半分。

韓施一臉嚴肅，威嚴之勢頓顯，“你這一言倒是死得不冤。”

淩莘脫口而出，“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韓施道：“你不怕死？”

淩莘豪邁道：“人活在世都是殊途同歸，終究難逃一死，早死和晚死又有什麽區別，我現在死了只是比他們少活二三十年，但是我得到的比他們多了不知凡幾。”

韓施端直身，穩穩坐于車內，“你得到了什麽？”

淩莘眼睛閃閃發亮，“人生價值。”

“何意？”

“我死得有價值，比茍活着的人有意義。”淩莘大言不慚。

“你為何認為你死得有價值？”韓施嚴肅的神情如霜漸融。

“我為公子而亡，便是有價值。”

韓施聞言，竟一笑，“倒是忠仆。”

這個年輕宦官如此膽大，讓他刮目相看，想不到一個質子府的小小宦官對死亡亦有如此見解，亦是出人意料。

他沉聲道：“你回去罷。”

淩莘一愣，他滿心以為進行到這一步，韓施應當接過他的竹簡了。

“為什麽？”

韓施注視着他，“回去禀報你家公子，竹簡讓他親自帶過來。”

淩莘驚詫，這是什麽意思？

要趙則給足誠意還是，覺得由一個宦官不配轉交文章？

更或者是，有其他深層次考量？

他稀裏糊塗回到質子府，把原話原封不動轉達給趙則。

趙則沉吟不語。

淩莘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解渴，順帶穩住心态。

累死他了，一國之相的威儀不是說着玩的，那可是靠功績實力實打實堆出來的，吓人得要命。言談間他字句斟酌，又故作自信，生怕說錯一句話，真的命喪黃泉，又怕畏畏縮縮，惹他不快。

天知道當他聽到那句“死得不冤”時，他差點魂飛魄散，理智讓他強行沉住氣，對答下去。

現在他腿肚子都在發顫。

他一手撐在案面上，肅色道：“你知不知道，我差一點就瓜了？”

趙則從沉思中抽離，重複道：“瓜了？”

“死了的意思。”

“何故？”趙則頓時疑慮飛閃。

兩國交戰尚且不斬來使，遑論他與韓施雖無舊情，亦無舊怨，韓施卻試圖對他府上下人動手，是真有此意，還是另有深意？

淩莘訴苦，“一開始我是跟他說‘你看吧，你看一下嘛，’，他不看，他嫌我煩。然後我又跟他說，我們家小朋友的文章精彩絕倫，絕對不會讓你失望，他還是不搭理我。”

趙則忽視掉他言辭中的稱謂，道：“韓施不是會輕易被打動的人。”

若他當真那麽容易被打動，就不是韓施。

淩莘心有戚戚焉，的确，他磨破嘴皮子也只換來一句：讓你的公子來見我。

真難講。

接着，淩莘繼續道：“我就跟他說，你大人有大量，照顧一下我們怎麽了？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面對淩莘的問語，趙則不答。

他深知淩莘此時不需要他的作聲。

淩莘覺得跪坐着說不過瘾，索性站起來，大步團團轉，激動非常，“他就威脅我了，說要我的命。我的命啊！我能給嗎，肯定不能！”

“于是我就跟他說——”

他擡手作抹脖子手勢，“——你殺了我吧，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趙則抿一口水，視線随他移動。

淩莘走之前，他便知道，此事不會那麽容易能成，只是沒想到他還會回來搬弄與他聽。

倒是頗為有趣。

“他一聽，情不自禁害怕了，就說，‘行吧，我不殺你，你回去告訴你的小公子，讓他親自來見我’。整件事情就是這樣。”淩莘兩手一攤，滿臉無辜。

趙則垂眼，“他可還提及別的？”

淩莘肯定道：“沒有。”

趙則再度陷入沉思。

淩莘也不管他在想什麽，坐回他的身側，自來熟地拿起案上的竹簡，一行一行仔仔細細地看。

趙則回過神，并沒有奪回竹簡，反而問道：“你可看得懂？”

淩莘搖搖頭，驀然道：“我想學。”

趙則也不驚訝，淡定道：“你想學哪些？”

淩莘一喜，“你同意了？”

趙則淡聲道：“謀略兵法，治國理念，你意在何處？”

這是，要培養他的意思？

淩莘堅定道：“我只想學字，文字。”

天下動蕩不安，戰争頻繁，無數人流離失所，他除了溫定安飽，別無所圖。

而今要求讀書識字，也不過是為更好地融入這裏。

“我只教趙字。”

趙則的話語讓淩莘微感訝異。

趙則迎着他的目光，悠悠道：“齊文懦弱不堪，無需學習。”

淩莘：“……”

他還以為是什麽特殊原因，譬如趙則自己因為沒有老師教習，學得磕磕絆絆，不好意思教人。

趙則絲毫不心虛，甚是理直氣壯道：“我趙國文字大氣，你學了便是。”

淩莘：“……”

那就學吧。

趙則指着他拿着的竹簡的第一個字，“這是齊，你寫一遍。”

淩莘拿着他的筆，一筆一畫，在空竹簡上落下一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握筆姿勢是錯誤的，字是醜陋的，淩莘卻很滿足，總算，學會寫字了。

斜陽灑在屋內，為兩人披上一層金光薄紗。

趙則凝望身側年輕宦官的字跡，目光甚是認真，一點一點講解錯誤在何處。

淩莘餘光瞥着小孩兒的側臉，深邃眉眼，高挺的鼻子，妥妥的小美男一枚。

可惜不知道他能不能看着他長大。

相處這些日子，想到離別，開始産生不舍。

想着，他便問道：“小孩兒，如果你回去了，你會想我嗎？”

好說好歹他也是真心實意地和他相處了兩天，問這句話，不過分吧？

趙則擡眼，眼睛帶着孩童特有的清澈分明，眼中的不解顯而易見，“為何如此問？”

淩莘嘿嘿一笑，“我會舍不得你。”

因此，自然希望他會舍不得他。

趙則默然。

随後，趙則指着下一個字，“這是國，你寫一遍。”

淩莘乖乖照做。

接着又是下一個字。

一個人教，一個人寫，氣氛很是融洽和睦。

趙則略過去的問話，淩莘也不追着要答案。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不需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