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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黃昏時分,海霧酒館漫起了前所未有的霧。

無人關心霧從何時升起,又何時落下,酒館中的人們一直在這兒,從日落至月升,好像要和酒館永遠生長在一起。他們從不交談,只飲酒,為數不多的對話只發生在點酒和更換下一輪酒品的名稱時。酒單上的數字自上個世紀起延續至今,仿佛從來沒有變化過。

維特斯根自踏入酒館的一刻起就感覺到了今晚的不尋常:有什麽人正在等候着他。他在門口的衣架上挂好自己的帽子,感受到了空氣中不同尋常的濕意,像是海潮。他走到吧臺邊,用手撣去桌面上橫行的,結着鹽粒的沙蟹。

在他的龍舌蘭上桌前,海霧已經搶先占領了面前的空氣,那是和1934年一樣不詳的灰色的迷霧,霧讓海天之間結成了永恒的混沌,他甚至聽見了被困囿于迷霧中海鳥的悲鳴。

他看向在吧臺另一端正坐的客人,一個新面孔,一張過于蒼白的面孔,從他的酒杯裏正翻湧出無窮無盡的霧。

“我不知道你們還可以喝這些。”維特斯根說。

“酒精會讓你們在海裏迷失方向。”

說話的對象轉過頭來,他真年輕,維特斯根心想,年輕得還不知道如何向人類妥帖地收斂起鱗片。

不知道過了多久,對方開口,海潮的聲音在他的每個音節裏起伏。

“你來晚了,”他說, “我在這裏等了很久。”

維特斯根并不将之當作嚴肅的指責,他們都有很多時間,一年或者十年,沒有太大的區別。

“還不算太晚。”維特斯根說道,同時将一只将要失足掉落酒杯的沙蟹從杯子邊緣撿起來。

“沒有船費,船就不能啓航。”

“他一直在等你。”

維特斯根的客人沒有對他的話作出太多回應,他攪動着自己的酒杯,好似要掀起另一場海霧,七海之上,更多的航船在海妖的鳴唱裏被混沌吞沒,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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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愛上人類是一個笑話。”維特斯根打算開門見山。

“你們的生命長度無可相比,看在波塞冬的份上,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甚至不知道你們存在。”

“我無法控制這一切。”對方回答。

“一開始那只是一場簡單的狩獵,純粹的海難。是他召喚了我們,旺盛的好奇心和堅持最終吞沒了他。我們循着船的氣味追蹤過去,所有人已經在濃霧裏迷失了方向,除了他,他在看着我們。”

“他是個美麗的獵物,年輕,無知,卻又充滿好奇。那是我第一次狩獵,當我們唱起死亡的歌時,我清楚地看見他正在流淚。”

“我意識到那是一種疾病,可以在我有所意識前,我就已經成為了患者。這很不幸,海妖也會生病,在我們漫長的生命裏,這不幸的疾病将一直纏繞着我,只有死亡方可痊愈。”

年輕的酒客伸出覆有鱗片的手指,在彌漫着霧氣的桌面上畫出一個圓圈,困住了一只沙蟹。

“你感受過愛嗎,先生?”

“那是被火炙烤,被魚叉洞穿的痛苦,是眼睜睜看着鮮花凋敝卻束手無策的時刻。我背離了群體,與他在海上漂行了數十日,唯一寄身的是一塊船體的殘骸。他像是一只羊羔般躺在那塊木板上,好似時刻準備獻祭于牧神。”

“他向我講起陸地上的一切,花的樣子,草的芬芳,還有酒的味道。相愛的人們在神的見證下交換誓言,然而沒有一種愛的誓言可以延續到永恒。”

維特斯根看着沙蟹在海妖的指尖下被碾成齑粉,蟹殼發出清脆的碎裂聲,輕易地如同在滔天巨浪中粉身碎骨的船。

“人類的愛太短暫了,還沒等到親吻他的嘴唇已經失去了溫度,還沒來得及擁抱他的雙手已經僵硬,我們甚至還沒來得及交換誓言,我的愛人已經永遠沉默。當我終于可以和他一起回到大海中去,我所擁有的不過是一具再無法醒來的屍體。”

“你已經病了。”維特斯根說, “觸碰過人類,便會患上不可治愈的疾病。”

“那人終日在海邊游蕩,已然忘記了一切。”

“命運将他困在離開港口的那一天,他尚且記得心中的念想,于是只有日複一日,在港口等待一艘已經遇難的船。”

海妖沉默不語。

維特斯根以為他們的對話已經結束,準備離開時,酒客抓住了他的手,冰冷的,覆有鱗片和黏液的肢體在他的掌心留下痕跡,維特斯根看了一眼對方留在他手中的東西,是兩粒光潔圓潤,卻帶着絲絲血色的珍珠。

“船費。”他說。

“他已經在這世上停留了太久。”

維特斯根收下了那兩顆帶着血淚的珍珠,将之收入囊中,他不知道兩粒珍珠是否可以在鎮上換來兩個完美烘焙的面包,但這足以換來一次真正的遠行。

年輕的塞壬帶着微醺的腳步跌跌撞撞走出酒館,潮濕的衣裳下擺在地面拖曳出長長的濕痕,他尚不習慣使用雙腳走路,維特斯根知道,只有經歷過真正痛楚的海妖會生出人的雙腳。

他走出海霧酒館,迎接他的是尚未散盡的迷霧和灰色的大海,維特斯根沿着金絲桃盛開的地帶返回自己的小屋,一路上,他聽見塞壬悲哀的歌聲回蕩在七海之上,還有遠處不甚清晰的,來自人類的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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