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三章

小桃此時還不準備睡覺，她下午的時候從禦服局認識的宮女那裏要來些絹絲，正準備做幾朵新樣式的絨花送給鎮安公主。

聽到楊博文的叫聲，小桃有些好奇地出了房間。

含章殿住的只有她自己，平時也沒有什麽人來，院裏她并沒有留燈。

此時聽着楊博文斷斷續續的聲音，小桃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提着燈，滿院子地溜達找他：“楊，楊大人？”

走到院子南牆的薔薇花叢下，聽到牆頭上又出現楊博文叫自己的聲音，小桃提着燈往上照，正照到楊博文那張藏在花叢裏，精致的比花還要嬌豔的臉。

楊博文嘴裏叼着一朵薔薇花，含糊不清地叫她：“小桃~”

“楊大人！你怎，怎會在此，快下來吧。”小桃急的想伸手拉他。

楊博文拿下嘴裏的花枝，用袖角擦了自己牙齒碰到的部分，笑着遞給她：“送你。”

小桃伸手接過。

楊博文趴在牆頭上，“今夜月色真好，小桃，把燈熄了，咱們聊聊天吧。”

小桃擡頭看着頭頂漆黑的夜空，什麽也沒說，吹滅了手中的燈。

伸手不見五指，小桃靠着牆壁，知道上面有她可以相信的人，此時也不覺得害怕。

楊博文率先開了口：“小桃，你是不是在害怕？”

小桃搖頭，又反應過來他看不到自己的動作，開口解釋：“楊大人在這，奴，奴婢不怕，不怕黑。”

“你這麽聰明，一定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Advertisement

小桃的後腦勺抵着牆，手指緊緊地捏着他送的薔薇花枝。

她沉默，楊博文也不開口逼迫她。

方寸之間，安靜的仿佛并沒有兩個人在。

過了好大一會兒，小桃才開口：“是。”

牆頭上終于傳來一絲動靜，是楊博文的吸氣聲：“你再不說話，我腿都要麻了。”

小桃淺笑出聲：“那你怎麽不活動一下身體？”

“我這不是怕打擾你思考嘛。”

思考要不要對他敞開心扉。

小桃說出了心裏話：“奴婢在害，害怕。害怕聖上。”

“怕他會翻臉無情，對你動手？”

小桃沒有回答，算是默認這句話。

楊博文想了想：“你于聖上來說，是不一樣的。”

“哪裏不，不一樣呢？”

阖宮裏的宮女，她是最普通平凡的一個。別說被聖德帝看到調到禦前伺候了，就說花房總管挑選好看的宮女去給各宮裏送花，三年了，選中她的時候也都是宮裏的主子在生氣，過去純粹是被受罰責罵。

楊博文被她這句話問的說不出話，思前想後，最後冒出一句：“你是小桃啊，是這宮裏獨一無二的小桃。”

“楊大人。”

“恩？”

“光是奴婢知，知道的，就有三，三個宮女和奴婢重，重名的。”

楊博文啞然。

不行！不能就這麽認輸！他可是滿朝聞名的能言善辯小巧嘴來着。

“不說從前，就說現在，你就是聖上面前唯一的宮女啊。事情已經到了現在的局面，你最重要的就是把他服侍好。你今天的狀态，連我都看出來心不在焉了，這樣下去，可不好哦。”

牆下沒人說話，楊博文知道她聽進去了，接着說：“其實聖上，不是一個是非不分的人。相反，他有大義，聰明，善良，果斷，是真心為天下的百姓考慮的。昨日你只瞧見了他對那些刺客不手下留情，卻不知道刺客們的身份。”

小桃問道：“他們不，不是萬，萬貞國的敗将嗎？”那時候聽到他們喊口號來着，是‘殺掉聖德帝，複我萬貞國’。

“萬貞國在咱們的西南方，他們仗着人多，經常欺負我們邊關居民，燒殺搶掠，不管老者還是兒童，死在他們刀下的人不計其數。我曾親眼見過一個萬貞士兵，用尖刀剖開了一個剛出生不到半個時辰的嬰兒，阿慶他.....絞殺了那個士兵。”

阿慶，是聖德帝的乳名。說到激動處，楊博文也顧不得用尊稱了。

“其他人都不知道，那個嬰兒是阿慶用手挖的坑埋的。當天夜裏，他偷偷跑出軍營，在墳前哭了一個多時辰。”

小桃仰頭看着夜空，哪怕什麽都看不到，她也睜着眼睛。

天氣熱，淚也熱。

她感覺不到自己的淚，已經流過臉頰，滴在了胸前的衣服上。

“阿慶十六歲開始禦駕親征，到今年二十四歲，整整八年将近三千個日夜，他和将士同吃同睡，沒有一點特殊，這才拼盡全力統一了六州。你貼身伺候他，應該能看到他身上的那些傷疤吧，要是他稍微自私一些，身上怎麽會留下那麽多疤。”

“他很堅強，他比我們任何人都堅強。我之前和你說，我也曾是軍中悍将。其實不是，我是一名逃兵，是忍受不了戰場的厮殺，忍受不了戰後清點我軍士兵時，看到他們缺胳膊少腿，躺在地上哀嚎，我逃了回來。可是阿慶呢，他那時才十六歲，一邊嘔吐，一邊和軍醫一起把士兵擡回軍營。他說，是他把那些人帶出來的，不管是死是活，不管是全屍還是一條腿，他都要把他們帶回來，送到故鄉入土為安。他是大興朝的君主，他不能逃。”

“可是他又很細心，有大愛。回宮之後他清理了一批仗勢欺人的老宮人，想要把這裏建造成一個和平安寧的宜居之地。我還嘲笑他不自量力，其實我是嫉妒他，敢付出努力實現自己的夢想。可是現在，宮裏的環境确實在一點點的變好，小桃，你要給他一點時間。他是人，不是神，他也會累，會着急，會疼。”

“夜深了，我再待下去會被當成刺客對待的。小桃，你好好想想，我先走了.....哎喲！”

最後兩個字從牆頭上轉到牆外地上。

小桃轉身摸着牆，準備出去找他，說話的聲音充滿鼻音：“楊大人，你還，還好嗎？”

“沒事，你別出來了，回去休息吧。記得好好想想我的話。”

聽到他咬牙切齒的聲音，想必是摔疼了。不讓自己出去，估計是不想自己看到他狼狽的樣子。小桃答應他：“好，那楊，楊大人也要小，小心。”

送走他，小桃回房間繼續在等下紡絲做絨花。燈光亮，小桃的眼前卻越來越模糊，像是被蒙上了厚厚的面紗，一層一層的疊在一起，讓她看不清東西。

腦中還在回想着楊博文的話。

他的聲音，帶着一股誘力，把小桃從含章殿的側殿，帶到了宮廷的上方，帶到了遙遠的邊關，帶到了那些他獨自舔舐傷口的深夜。

原來，在她不曾知道的地方，在她還未出現的時候，聖上曾經經歷了這麽多，這麽多的事情。

十六歲禦駕親征，八年征戰，那些被人一言概括的事情，竟是三千多個苦難的日夜。

他是怎麽熬過來的，又是怎麽活下來的。

她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錯綜複雜的傷疤，是一道道曾經劃開他皮肉，又花了很長時間才愈合的傷口。只知道他有一顆溫柔的心，會對她耐心地說話，也不曾嫌棄她的結巴。只知道他有勇有謀，真心為了大興的子民着想。

而她，作為被他在這宮裏萬千宮女中選中的人，卻在害怕他逃避他，一瞬間小桃很看不起自己。

小桃把籮筐推開，趴在桌上，嗚咽聲中，淚從眼眶裏出來，立刻被她的袖子吸走。

小桃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麽下去，她要成長起來，她要把聖上的生活，聖上的方方面面都照顧好，她要成為聖上最得力的宮女！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桃只覺得眼皮沉甸甸的，袖角濕了一大片。她也不想照鏡子，眯着眼睛走到床上，直接躺了下去。

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穩。

迷迷糊糊，夢境一個接着一個，醒來卻是什麽都不記得，只身體又沉又痛，累的厲害。

看着快到聖德帝起身的時辰了，小桃起了t身，梳洗之後看着精神了一些，眼睛也消了腫，才打開門準備去臨華殿伺候聖德帝起床。

剛開門，卻被外面三個直愣愣的大人吓了一跳：“聖上，公主，楊，楊大人。”

孟藍幟什麽也不說，直接開口，像是質問：“小桃子，聽說你昨日給了楊博文五朵絨花？”

“啊？”小桃是做了五朵絨花，不過不是給楊博文，而是為了送給她的。

站在孟藍幟和聖德帝背後的楊博文，雙手合十，祈求地看着小桃。

小桃看出他的意思，硬着頭皮承認了：“是。”

孟藍幟有些不服氣，轉身看向楊博文：“什麽樣的，拿出來我看看！”

“這個，”楊博文自己找了理由：“我沒有要，又還給她了，小桃，是吧？”

小桃點頭：“是。”

沒有得到自己滿意的答案，孟藍幟冷哼一聲，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

看着留下的聖德帝，臉上還留着一大早被孟藍幟叫起來的無奈和煩躁，楊博文臉色讪讪：“真的還回去了。”

聖德帝看着他們：“小桃別說話，博文你說，那五朵絨花都是什麽顏色，什麽樣式？”

“.....”

聖德帝哪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他只是有些奇怪，小桃這麽老實的人，為何也幫着楊博文一起來騙藍幟。

“你們有夠無聊的。”

“哎呀聖上，你就幫我這一次吧，從小到大，我都沒有贏過她幾回，這次讓我好好的出口氣。”

“我是懶得管你們。”聖德帝說完，叫上小桃：“走，去禦書房練字。”

小桃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剛走兩步，回頭去看站在原地的楊博文。

楊博文臉上露出欣慰的笑，朝她揮揮手，讓她跟着聖德帝走。

小桃抿唇淺笑，知道他已經懂了自己的決定，心生暖流，安心地轉身向前走。

這一幕，自然沒逃過聖德帝的眼睛。等兩人脫離楊博文的視線，他問道：“你和楊博文的關系什麽時候這麽好了？”

“奴婢沒，沒有。”

“還沒有，我剛剛都看到你們當着我的面擠眉弄眼了。小桃我可告訴你，楊博文不是表面看起來那麽人畜無害，他心裏鬼點子多得是，回頭你別被他欺負了再來找我哭訴。”

含章殿的北側，是禦書樓，裏面藏書無數。兩人從含章殿出去，要經過禦書樓前的回廊。

聖德帝的話音剛落，就聽到回廊處傳來孩子的哇哇大哭聲。

聽着像是宋小滿的。

聖德帝往回廊處走，正看到宋小滿坐在地上撒潑，滿身都是土，周圍兩個太監束手無策，小心地哄着他。

看到聖德帝過來，太監們仿佛見到了救星一般：“聖上。”

聖德帝走過去，直接一腳踢在宋小滿的大腿上：“給朕起來。”

早在他過來的時候宋小滿就止住了嚎哭，只低聲嗚咽。現在被他這麽沒輕沒重的踢了一下腿，他眼中憋着淚，又委屈，又腿疼。

他不是不想站起來，是大腿被皇舅舅踢的，疼的站不起來了啦！

眼看聖德帝第二腳要踹過來，小桃連忙上前，伸手架着宋小滿的腋下：“小少爺，奴婢幫，幫你。”

在她面前丢臉，宋小滿寧可被皇舅舅.....算了，丢臉就丢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