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chapter 06

chapter 06

白禮瞪着陳哥。

我那可是太了解白禮了,他一個眼神我就知道他要放什麽屁,于是我說:“別多想,我還沒那麽有魅力,這是我朋友。”

白禮眼神頓了頓,別開臉,回身拉上了門。

陳森哥顯然沒搞懂我剛剛在說什麽,他莫名其妙地看看白禮又看看我,最後伸長脖子過來湊着我,小聲問我:“你說什麽呢?你認識他啊?”

我心累,不知第幾次重複:“孽緣,別問了。”

“你還真認識啊,”他驚訝,“他是這醫院新來的醫生吧,你……”

白禮走過來了。

陳哥就閉嘴不說了,坐直了身子。

白禮看了他一眼,站在我床尾,又看了眼桌子上的吃的,皺起眉問我:“你晚上吃這個?”

我說:“不行?”

“不太好。”白禮說,“一看就是外面小籠包店賣的。”

陳森表情一扭,一看就是白禮說中了。

他扯扯嘴角,幹笑一聲:“沒啥事吧,我平時來就一直買的那家店的……”

白禮把手插在白大褂兜裏,說:“那種店面為了東西好吃,什麽東西都會加。油多肉膩,一般人我都不建議吃,他還是個病號,粥還可以,包子就算了,少吃,吃半個嘗個鮮算了,別多吃。”

他一開始說這種跟高中管我的時候差不了多少的話,我的心裏就湧上了一股奇怪的情緒。一些很不好的回憶湧上心頭來,我左半張臉突然開始火辣辣的疼,胸口又痛起來了,不知道是因為病還是因為回憶裏那些破事。

我本來就沒有多少的食欲這下徹底沒了,我有些心煩。一想到白禮明天還要看着我去化療,我就更煩了。

于是我低下頭,沒好氣說:“我又活不長了,還管這麽多。”

白禮剛剛還在說着話,一聽我這話,他立馬不吭聲了。

陳哥也愣了,他幹笑兩聲,提醒我:“人家醫生管你是工作啊,也是好心,你怎麽這麽說話……”

我說:“他可以不管。”

陳哥不說話了。

白禮也不說話。

我捏着筷子別着頭,突然發覺氣氛非常尴尬。

我突然又愧疚起來了。我悄悄瞥了白禮一眼,看到他表情很難看地看着我。

那是個很複雜的表情,惱火失望可憐同情悲哀難過憤怒,我幾乎能從他一張臉上看出所有的負面情緒。

我更愧疚了,于是再次別開臉去。

陳哥摸了摸嘴,欲言又止,又狠勁兒用兩只手搓了兩下褲子。

看得出來,他如坐針氈,氣氛太尴尬了。

白禮最後也沒說什麽,只是沉默地把一張單子放到了床腳,回頭離開了。

我看向他,他背對着我,走向門口。

可走到門口拉開門的時候,他回了頭。我猝不及防,趕緊又把臉別開,不知道他看沒看到我剛剛在看他。

他應該看到了,因為他又沉默了一段時間,大約是震驚我居然在看他。

過了會兒,他說:“單子後面有我的電話。”

我沒吭聲。

白禮又說:“我晚上在這裏值班。”

我還是沒吭聲。

白禮好像還想說什麽,我聽到他張開嘴蹦了個“呃”的音節。

話到他嘴邊,他卻沒說,最後收了聲,拉開門,走了。

我沒看他。

門口傳來他遠去的腳步聲。等人走遠了,陳哥才松了口氣。

他問我:“他是你什麽人啊?好家夥,這氣氛跟咱倆當年在街上遇到我前女友跟她現任一樣尴尬。”

“差不多了。”我說,“那是我前男友。”

陳哥剛拿起粥喝了口,聞言,轉頭噗地一口噴了。

他瘋狂咳嗽起來,嗆得滿臉通紅,用那種震驚到眼珠子都好像要掉出來似的表情瞪我:“什麽!?!!”

我看着他,沉默無言。

我又轉頭去看外面的銀杏樹。正好有風吹來了,嘩啦啦地掉下去了一大片葉子。

我說:“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叫白禮的。”

陳哥聲嘶力竭:“what!?!!”

陳哥顯然比我白天的時候還要震驚。

他咳嗽了好久才緩過來,他無法平複內心,站起來捶着胸口走了兩圈緩解情緒,過了會兒他說喉嚨裏還是發嗆,就又拿我的保溫杯倒了杯熱水,咕嘟嘟地灌下去,終于又坐回來了。

他顯然也不知道說什麽,一杯熱水喝得眉頭緊皺直啧舌頭,一臉想說點什麽又難以啓齒。小半天之後,他終于砸吧兩下嘴,跟我說:“造化弄人吶。”

我說是。

他看我表情不好,想了想,問我:“那你剛剛對人家那麽兇幹什麽?你這幾年不是一直挺後悔的嗎。”

我沉默。

他說:“人家剛剛也是關心你,你說你給人家一頓呲噠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多對不起你呢。”

我說:“我不想讓他負責我。”

陳哥愣了愣。

我嘆了口氣,又低下頭,撓了撓頭。

我又想起了我從前。

我高中的時候有一具健康的身體,能爬能跑能打架。

正如前面說的,幫了白禮打完那一架之後,他就對我特別熱心,哪怕我完全提不起勁也一直追在我後面勸學。

有一段時間我非常不能理解,我問他為什麽,他說因為我是個好人。

他說我幫他打架,成績也還可以,那我不是個徹頭徹尾的擺爛混子,我不是不思進取,我還有救。

我說聖僧你別了,你算了行不行,別救我了,我不需要。

他說不行。

我無可奈何,就放着他随便去了,他說什麽話我都左耳進右耳出,一點兒不當回事。

後來期中考來了,考完之後淺淺放了個雙休,第二周發表成績,周五就開家長會。

那次考試我第一百八,全年級三百人,一個上不上下不下的位置。

我一點兒沒放在心上,看了眼年級前幾。白禮這次年級第二,沒考過隔壁班那位陳宇齊。挺正常,這兩位大哥總在榜上神仙打架,每次都靠十分以內的差距決定第一第二。

但是白禮這次顯然比較肉疼,因為陳宇齊就比他多了0.5分。

咱也不知道是哪個題這麽能卡,卡了個這麽個令人吐血的0.5差距。我要是白禮,我都得被活活氣死。

太悲慘了,沒有比這更意難平的事。

白禮也确實非常意難平,那一個禮拜他消停了,徹底蔫了,沒再纏着我,就是經常坐在位置上發呆。

我們班主任安慰了他好幾次,說這次不行還有下次,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馬有失蹄人有失足,不犯幾個錯人生都不圓滿的,失敗是成功之母。

她啰啰嗦嗦地安慰了很多,白禮就呆呆愣愣地聽着,好像聽進去了,又好像沒聽進去。

我心說太在意成績就會這樣了,像我們這種成績中等的就沒有這種煩惱,多考了幾分都能高興一把,正所謂可可愛愛沒有腦袋,所以也沒啥煩惱。

白禮不再跟着我,就自己在座位上黯然神傷,我反倒還有點不習慣。身邊缺了個念經的勸學的,我還渾身不得勁起來了,還總有種奇怪的跟他鬧了什麽別扭一樣的感覺。

我看着他,心裏還有點替他難過,過去兩天我甚至還坐立難安起來,第三天就坐不住了,去超市買了袋糖,想送他。

我還特地買了那種明黃色的方形便簽,想給他寫張小字條貼上去。

我是想給他寫點什麽的,但對着一張紙,總不知道到底說點什麽好。

第一張我寫“別不開心”,覺得怪惡心的給撕了;第二張我寫“下次加油就行了”,又覺得真托馬說了句廢話,他自己難道不知道?也給撕了;第三張我寫“別在意,誰還沒個低谷期”,又覺得真站着說話不腰疼,見死了,簡直是犯厭惡,也給撕了。

我用了兩節課醞釀,最後一整個便簽本都讓我撕見底了,就剩下了最後一張。

我對着最後一張苦思冥想四十分鐘,終于寫下——

【明早兒請你吃煎餅果子,加倆雞蛋。】

他看了看那袋糖,也不知道從哪兒看出來的,撕開袋子從裏面拿出來一顆,走過來擱到我桌子上,聲音低低地跟我說了聲謝謝。

我說不用,蔥花香菜你吃不吃?

他說都吃,還說明天中午要跟我一起去食堂吃飯,他請我吃麻辣燙。

我說那感情好。

我第二天就給白禮買來了煎餅果子,他也按說好的,中午領我去食堂,請我吃了一碗麻辣燙。有一些人投來很怪異很震驚的目光,大概是因為我倆居然坐在一起吃飯。

之前白禮跟着我,我都插着兜自顧自走在前面。走得很拽,表情很煩,一看就是恨不得白禮離我遠點兒。

而且之前我都是一個人吃飯的,拒絕跟任何人坐在一起。

我沒在意那些目光,白禮也沒在意,我倆坐對面吸溜完了兩碗麻辣燙。

吃完飯,我又跟他一起回教室,有一茬沒一茬地說着瑣事。然後白禮跟我說,他媽打他了。

他突然就跟我說這話,我有點懵,沒反應過來,“啊?”了一聲。

白禮撸開袖子給我看,他袖子上有一堆青青紫紫的傷痕,還有一些已經痊愈了,但留下了痕跡的傷疤。

我看得觸目驚心。

我倆停在路上,白禮把他傷痕累累的胳膊亮給我看,沉默又安靜地看着我。

從我倆旁邊路過的一些人再次投來了一些怪異的目光,還有人窸窸窣窣地說起了話,悄悄指着白禮,甚至有人拍着同伴讓他們看我們。

我看看他胳膊,又看看白禮。

我五味雜陳,哽了半天不知道說啥,最後幹巴巴地問他:“你,你想喝可樂不?”

白禮點點頭。

我又問他:“你急着回教室不?”

白禮搖搖頭。

我說:“那我請你喝可樂。”

我拉着他去了小賣部,買了兩瓶可樂一包薯片和倆伊利牧場的雪糕,又拉着他去操場旁邊的大榕樹底下坐着吃了。

那天白禮跟我說了很多。

他說,他媽是隔壁中學的數學老師,因為自己當年沒能考上心儀大學,還被調劑去了別的專業,沒學到想學的,後面幾年都過得不開心,就業也沒法去想去的地方工作,特別難受,覺得自己一輩子都被這麽毀了,就怎麽說都想讓白禮考上,然後去學她想要去學的專業,去做她想做的事。

我問:“你媽想上啥專業?”

白禮說:“物理學。”

我說:“我已經開始頭疼了。”

白禮笑了,說:“我媽從小就逼我學,少一點分數都不幹,會打我罵我,玩命一樣供我,一直盯着我。”

我說:“真要命。”

白禮說:“嗯。這次少了0.5分,我其實不在意,我是怕她。她會打我罵我,一直念叨我,不讓我睡覺,讓我罰站反省,我都快被念叨得神經衰弱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呃了半天,也說不出啥來,最後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我拿起薯片袋子,幹巴巴說:“吃點兒吧?”

白禮就拿了兩三片吃,邊吃又邊跟我說:“我媽從來不讓我吃這些。”

我說:“那你人生不充實。”

白禮點點頭:“我知道。”

我說:“沒事,等長大有錢了,這玩意兒随便買。以後你冰箱裏塞滿薯片可樂,你媽管不着你。”

話說到這兒,我又有點兒氣,“哎說起來我真不理解了,你媽這麽逼你,我看你也挺不樂意的,那為什麽還一直好好學習啊?我要是你,我就爛,我氣死她。”

“因為我想離她遠點。”白禮說,“等以後我高分了,我要去比她想去的還要好一百倍的大學。到時候我占理,她沒有道理攔着我往上走,親戚朋友都會站我這邊,她就沒理拉住我了。”

我覺得這想法有點兒過于理想化,嘟囔了句:“會這樣嗎?”

白禮半晌沒說話。

我知道,他自己其實也明白,控制欲強的母親本身就沒有道理,沒理并不能讓他取得勝利。

他把最後一口薯片咽下去,最後跟我說:“我只是想掙個未來。”

我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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