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chapter 07

chapter 07

那天我倆再也沒說什麽,就沉默地坐在一起,看天看草看樹看陽光,一起吃完了一包薯片,就起來回了教室。

走在路上,白禮突然問我:“老師說你是打架鬥毆被六中退學的,真的是這樣嗎?”

我說:“不然呢?”

白禮說:“我感覺不像,你不是這種人。”

我樂了,我說:“就是這樣,我打架了。”

白禮皺着眉。顯然,他打心裏覺得我不是這種人了。

我心說他可真天真。

白禮問我:“你為什麽打架?”

他問我這個的時候,我把手插在校服上衣的兜裏,走路走得很拽。我心不在焉地擡頭看看路邊的大榕樹,和滿地飄黃的葉子,想了半天,還是實話實說了:“他們罵我媽。”

白禮的腳步聲停了。

我回頭,瞥了他一眼:“所以我打人了,你打算怎麽教育我?”

白禮有一會兒沒說話,估計是不知道說啥好了。他喉結上下滾了半天,猶豫很久,問我:“你媽對你很好嗎?”

“挺好的,”我說,“我沒爹,她從小帶着我。擺攤、出夜市、打工、開飯館,幹什麽都帶着我。”

白禮問我:“你父親呢?”

我說:“我兩歲的時候他不要我媽,跟別的女的跑了。”

白禮不再說話了。

氣氛有些沉重,我突然覺得今兒中午過得真夠那啥的,這些家長裏短真是讓人喘不上氣兒。

于是我說:“哎,聖僧,走,還有二十分鐘呢,爺請你再吃碗烤冷面。”

我又請白禮吃了碗烤冷面,回了教室。

有了這麽一茬,我倆的關系又往上去了一層,第二天第三天也一起去食堂吃飯了。

後來周四發了通知下來,說周五要家長會,我讓我媽去了一趟。

我媽叫夏月,在一條巷子裏面經營一家中規中矩的小餐館。周五那天她開完家長會回來,放下包洗了個手,就奔後廚去了。

我在後廚幫她刷碗,我媽看見我,就把我趕了出去,說我別來沾這些,讓我該玩玩該學學去。

我媽一直這樣,我習慣了。她不樂意讓我幫她幹活,總不讓我幫她。

我媽趕我走,我也拗不過她,就挎起書包準備回家。臨走時,我随口問了她一句:“家長會怎麽樣啊?”

我媽說:“還行,老師沒說你什麽,就是讓我說說你,盡量讓你把你那個腦袋染回去。”

我撓撓頭。

說實在的,我這一頭紅毛,我們老師自打我轉學過來以後就随口說過幾次,之後就不再說了。

我們這個混日子的高中,談戀愛的随處可見,不學好的遍地跑,老師管都懶得管,白禮那種一板一眼的學霸真的純純瀕危物種。

所以我這頭紅毛老師其實也沒怎麽管,估計今天跟我媽也是随口一說。

我哦了一聲,沒說啥,轉頭要走。

我媽突然問我:“你們學校,是普高吧?”

“啊?”我莫名其妙,“是啊,怎麽了?”

“沒,今兒家長會有個家長鬧騰了下,我有點不确定了。”我媽說,“就你們班班長他媽,跟老師讨論他們家孩子期中考的分,一句一句說得特別較真,什麽本科線啊一本啊,說得好多家長都懷疑人生了,我都以為你們學校是重高了。”

白禮。

我想了想有過一面之緣的白禮他媽,再聯想了一下我媽剛說的事情,那個畫面很自然地就被我想象出來了。

白禮他媽完全幹得出來這種事,我想。

這麽一說,我突然也不太理解了。白禮學習那麽好,他媽又是那個性子,他怎麽會跑到我們這種制度寬松的普高來上高中?

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的事兒我媽也必不能明白,我也沒多問,挎上包回家去了。

我媽問我:“你回家去啊?”

我說是啊。

我媽說:“打游戲去也行,早點回家。”

我說:“我打游戲去就跟你直說了,我不騙你的。”

我媽笑了一聲,說:“你不從這兒拿點兒飯回去吃啊?你想點外賣吃?”

我想了想,回頭:“有沒有水煮肉片?”

我媽說:“沒有,但是我讓那誰做了一鍋幹鍋土豆片,你吃不?”

我媽又這樣,她肯定早就讓人給我做好晚飯了,她怕我不想吃那個,想吃別的,就裝自己沒做。

我說:“也行,我吃。”

我拿上我媽給我做的幹鍋土豆片,屁颠屁颠回家吃飯去了。

過了個周末,周一來上學的時候,白禮的臉色更不好看了。

中午我拉着他去吃飯,問他怎麽了,他沉默了會兒,突然拉着我轉頭去了廁所,然後掀起上衣給我看。

他上身全是傷。

我看得一驚,問他怎麽回事,他告訴我,他媽開完家長會回家,因為那0.5分越想越氣,把他打了一頓。

白禮把衣服放下來,嘆了口氣,問我:“你媽對你很好嗎?”

這是他第二次問我,我點了點頭。

白禮說:“真羨慕你。”

我說不出話來。

我問他:“你爸呢,你媽這樣子,你爸不管她?”

“早跑了。”白禮說,“我六七歲的時候他就受不了她了,立刻就離婚了。他本來想帶我跑,但是我媽特偏執,他就把我扔下自己跑了。”

我如鲠在喉,終于發現“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話可不是空穴來風。

我難以評價,拉着他“呃”了一會兒,幹巴巴問他:“你還吃麻辣燙不?我請你。”

白禮搖了搖頭,說他不想吃飯。

我抿抿嘴,又問他:“你還疼不?咱去醫務室?”

他愣了愣,半天才告訴我,不用,已經不疼了。

我真是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了,站在那兒沉默了。

白禮看着我,突然說:“真奇怪。”

我說:“什麽奇怪?”

“沒有,也不是奇怪,就是覺得……挺奇妙的吧。”白禮說,“我之前一直以為我肯定會跟你一直不對付的。”

他這麽一說,我突然覺得這事兒也很玄妙。我之前也覺得白禮這人有點煩,天天不是教育人就是在教育人的路上,現在卻跟他一起中午跑食堂,他甚至還會把我拉進來,給我看他身上的傷。

我笑了聲,我說:“青春嘛,人嘛,大家就是這樣的。”

白禮撓撓腦袋,嗯了一聲。

我說:“你以後打算怎麽辦,就這麽跟你媽待到高中畢業?這樣下去我覺得不好。”

白禮顯然也覺得這樣不太好,他媽這個樣子遲早要把人逼瘋。

說句實在的,我都不知道白禮怎麽活到今天還能擁有這種還算健康的精神狀态的,我要是他我早瘋了。

他站在那裏沉默了很久,最後說:“沒辦法,她是我媽。”

他很平靜,神色和平常沒什麽兩樣,我卻覺得他看起來好無力。

廁所外面的走廊上喧鬧着,有人因為昨晚打球打進去了一個好遠好秀的三分球大笑着喧嚷着,咚咚的腳步聲或跑或跳或走地響着。

叫鬧聲鬧鬧哄哄地過去了。我站在白禮面前,始終不知道該如何出言安慰。最後,還是白禮自己擡起頭,朝我笑了一下,說我們去吃飯吧,然後拉着我走了。

後面的事情我有些記不清,總之我跟白禮黏糊了起來。

當然,這是限于友情層面的。

再後來呢?

再後來……後來的事來得很快,就是高二下半年那學期,要期末的時候,盛夏,我接到了一個冷得我後脖頸子冰涼的通知。

我媽的肺癌确診通知書。

-

那通知書我其實有心理準備。

之前有天我回到家,聽到我媽在廁所裏很大聲地咳嗽。我當時沒當回事,她嗓子不太好——不是有什麽病,她體質就那樣,一大聲說話就愛嗆住。

其實幾年前還好點,她天天在後廚裏大聲嚷嚷也沒事,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這幾年做飯時升起的那個炊煙吸多了,但凡提高聲音喊喊就愛嗆住。

我放下書包進屋,看到餐桌上有飯菜,廚房的鍋邊上有個盤子,盤子裏是半盤子清炒豆芽,鍋裏也有小半鍋。

一看就是剛盛到一半,就直奔廁所去了。

我就脫下外套走進去,把豆芽盛出來,放到餐桌上,還拿出碗來盛了兩人份的飯。

等我把飯放到餐桌上,我媽才走出來。她咳得兩眼通紅,直吸鼻涕。

我有點被吓到,問她:“你沒事吧?”

她清清嗓子,揉着眼睛說:“沒事,就是嗓子疼。”

我問:“怎麽搞的?”

“多半是煙吸太多了,嗓子受不了了,我以後可得少進後廚。”我媽說,“沒事,我喝幾口水就好了,你快坐下吃飯。”

我說:“我幫你倒水。”

她樂:“你吃你的吧,我又不是沒胳膊沒腿兒,水我還不會倒?”

她走進廚房裏去倒水喝,推了我肩膀一下,又催我坐下吃飯。

我坐下,拿起筷子,夾起一筷子豆芽,看着她走進廚房裏,拿出水杯,站在飲水機面前。

水聲稀裏嘩啦的倒進杯子裏,我看着她的背影,莫名感覺她有些搖晃。

後來過了一個禮拜,我放學去游戲廳打了半晚上游戲,九點多回到家的時候,一開燈,看到了我小姨坐在我家客廳裏。

我真的,我當時差點沒被她吓個半死。她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就木木坐在沙發上,盯着一茶幾的東西。我當時真的差點被吓到罵人,你說她來就來吧,坐那兒就坐那兒吧,幹啥連燈都不開?

但我沒罵,小姨跟我們家很好。

我一偏頭,看到客廳的茶幾上擺着滿滿當當幾個袋子,還有三四個盆子,連水壺和枕頭都有。

我蒙了,我問她:“怎麽了,你這是要幹什麽?出門旅游?”

小姨沒說話,她連轉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輕輕擡了下手。

她擡起的手很快就落下去了。我看了眼,才看到她的手擡起的方向那邊有幾張紙。

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她這鬧的是哪一出。

我走過去,把書包一撇,扔到沙發上,把紙拿起來,是幾張醫院的單子。

都是化驗單,我本來學習就不怎麽樣,一看這些就頭疼。但我看到了化驗單的名字,那是我媽的名字。所以我蹩着眉,耐着性子翻了翻,最後終于在一個角落裏翻到了答案。

那個角落裏,不由反論地、白紙黑字地、分分明明寫着——

惡性肺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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