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chapter 19

chapter 19

夏詞塵死了。

他睡下後沒多久,心率就開始慢慢往下降。

儀器上的心率慢慢下降到零,心電圖變成一條直線,發出喪鐘一樣的悼鳴聲。

陳森摁了護士鈴,進來的醫護人員什麽也沒說,摘掉了他身上的儀器,給他蓋上白布,推進了太平間。

*

護士站的護士拿出了一張死亡确認書。

陳森手上沒有筆,護士就回頭又去給他拿筆。

陳森擡頭看了看。

時間不早了,已經九點半。護士站旁天花板上挂着的電子時鐘上顯示的數字紅得刺眼,病房的走廊裏時不時地響起一陣陣沒精打采趿拉着拖鞋的腳步聲,更多的是死氣沉沉的安靜。

護士把筆放到他面前的臺子上。

陳森抹了兩把臉,把手掌上沾到的水漬在褲子上随意抹了兩下,拿起筆簽了字。

護士讓他簽了幾張通知單,而後把其中幾張交給了他。

“要拿去派出所銷戶。”護士說。

陳森點點頭,沒說什麽,收起幾張單子轉過頭。

那位姓白的醫生還蹲坐在夏詞塵的病房門口。

陳森叫了醫護以後,從病房裏出來的時候就看見他了。他那個時候就蹲在病房旁邊,之後那些醫護把人送去太平間的時候他站了起來,跟着過去了,之後沒一會兒就又回來了,自那之後就一直蹲坐在那兒,抱着膝蓋縮成一團,一手扶着額頭,低着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麽。

陳森走了過去。

他走到白醫生跟前。聽到有人過來,白醫生才擡起頭。

那是一雙紅得很吓人的眼睛,但陳森沒當回事。

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煙。自己抽出來了一根後,他遞給了白醫生一根。

陳森問他:“抽嗎?”

白醫生搖了搖頭。

陳森也不尴尬,大大方方地把煙塞回包裏。

他繼續問:“你不去太平間看着?”

“不讓進,九點以後不讓呆在裏面。”

白醫生揉着額頭,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

怕鬧鬼啊?

醫院真是會有些奇奇怪怪的規矩。

陳森不太懂,但也沒細問。

他一屁股坐到白醫生旁邊。

他拿出打火機,點燃嘴裏的煙頭。

“這兒禁煙。”白醫生說。

“我朋友剛死,你讓讓我。”

陳森說,然後又拉開自己的包。

“他跟他家裏斷絕關系了,東西都在我這裏。”陳森說,“我答應幫他整理遺物,他說讓我都燒給他。可有個東西,我覺得該給你。”

白醫生愣了愣。

陳森從包裏掏出來一個玩偶。

掌心那麽大的小玩偶,是個小熊,舊得毛都皺巴了,被洗得發灰,但是很幹淨,一看就是被好好愛護着的。

白醫生怔了怔,認了出來。

他伸手,把熊從陳森手裏拿了過來。

白醫生對着毛絨熊發了半晌呆,伸手摁了摁,一聲很幼稚的“I LOVE YOU”從熊的身體裏嘶啞地傳出來。

斷斷續續地,裏面的配件很老舊了。

白醫生認得它。

陳森知道他會認得它,于是說:“大學開學他就拿着這個。”

白醫生沒吭聲。

陳森自顧自地接着說:“我問他哪兒來的,他就什麽都不說。後來我倆熟了,他才告訴我,是高中的早戀對象跟他偷偷出去玩,在地攤上買的小東西。”

“好像就只剩下這一個了,你給他的其他東西,都扔了。”

白醫生淺淺應了聲嗯,沒太大反應。

他問:“夏詞塵什麽樣?”

這問題有點沒頭沒腦,陳森愣了愣。

白醫生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這問題莫名其妙,于是補充說:“在大學。”

“啊,”陳森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挺沉默一個人,不怎麽笑,閑的時候就自己坐在那兒發呆,手裏總捏着這個東西。我以為就是個熊,結果有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學校,在宿舍跟前的小路上遇見他。”

“他就坐在長椅上,抽着煙,一下一下摁着這個東西,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我走過去,問他居然會抽煙啊,他就突然跟我愣了一會兒,跟我說忍不住。”

“我也是他查出病之後,才知道他不能抽的。我問他為什麽不能抽還要抽,他就跟我說對不起。”

“他說不抽煙就想去跳樓,沒辦法。”陳森說,“你別怪他,他是個很好的人。我一開始以為他冷淡,後來我因為點事兒被高年級的堵了,他直接跑過來幫我打架,打得頭破血流,腦袋上縫了好幾針。”

“他跟我說他只會打架,什麽都沒幫過我。但他是個好人,幫過我很多。”

白醫生靜靜地聽着,沒說話。

白醫生又摁了一下小熊,嘶啞的告愛又從裏面傳出聲來。

“葬禮你去嗎?”陳森問他。

白醫生沒有說去不去,只是拿出手機來說:“加個聯系方式。”

陳森拿出手機來,跟白醫生互換了聯系方式。

然後白醫生就站起來走了,什麽也沒說。

陳森覺得他有點兒怪,但沒放在心上。夏詞塵死了,白醫生魂不守舍話說不清楚也正常。

陳森聽過白醫生的事。

但他沒想到,幾個小時後,他就又見到了白醫生。

并且再也見不到白醫生。

*

淩晨兩點四十,陳森報了警,之後就趕緊跑來了白醫生住的小區。

樓底下已經停了幾輛警車。陳森跑上前,給警戒線前的警察說了來意,警察就放他進去了。

陳森從樓梯上了二樓。

二樓的一間住戶開着大門,陳森想進裏面,還沒進去,他就聞到了一股血味。

警察不讓他進。

“已經死了,”警察說,“你別看了,手機拿出來。”

陳森沉默片刻,說:“讓我看看吧,我的手機你随便看。”

警察沉默了會兒,見他神色堅定,也沒再說硬話,點頭放他進來了,但拿走了他的手機——那手機裏,二十分鐘前,白醫生給他發了消息。

白醫生給他轉了一大筆錢,錢的備注是他自己的送葬費,還有麻煩他幫自己處理後事的辛苦費。

以及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把我埋在他旁邊吧。】

之後再無回音。

現場已經有幾個警員在取證了。

陳森進了屋子,又忽然有些不敢和恍惚。他腳步飄忽起來,四處看了看,看見門邊鞋櫃上擺着一張相片。

陳森認出了白醫生,和他今天剛死掉的朋友夏詞塵。

那是一張兩個人還在上學的照片,照片裏的人還穿着校服。

相框旁邊,是陳森今天交給了白醫生的小熊。

陳森又去衛生間裏看了一眼。

衛生間的浴缸裏盛滿了水,水裏一片血紅。水的熱氣還沒散,往上悠悠飄着熱氣。

窗外的風湧進來,把血紅的水吹出漣漪,蒸騰的熱氣帶着血味兒飄過來。

白醫生倒在浴室邊上,還穿着白大褂。那只擱在池子裏的手被拎了出來,手腕上一片血肉模糊,全是割出來的傷口。

白醫生低着頭,安靜地坐在那兒,好像只是睡着了。

陳森看着這一切,喉頭說不出地發哽。

【你知道嗎?】

耳邊又響起夏詞塵的聲音。

陳森忘了那是哪年的事了,只記得是早八前他倆一起去食堂吃煮泡面。

夏詞塵吃完面,抽了一根煙。

他吐出一口煙圈,面無表情地說:【以前我倆鬧分手,白禮跟他媽吵架那會兒,大半夜偷偷給我發消息。】

【他那時候被逼得精神不太正常,甚至拉着我問,如果他跳樓死了,我會不會跟着自殺去找他。】

【我說會,我又問他,我要是哪天也死了,他會不會也去死來找我。】

【他也答應我了。】

說着說着,夏詞塵突然笑起來,【真好啊。可惜呀,都被我給作沒了。我要是哪天死了,他估計還得鼓掌叫好呢。】

陳森說:【別說那麽極端的話,沒準哪天還能遇上呢。】

【遇上能怎麽樣,年輕時候說的瘋話,誰能記個好幾年還對前任說到做到啊。】夏詞塵聲音諷刺,【到那時候,他只會給我兩巴掌。】

【十六七歲的時候說好的事兒,都只會嫌蠢而已。】

陳森沉默着離開了衛生間。他轉過頭,忽然在客廳的桌子上看見了一個本子。

那是個掌心那麽大的小本子,看起來很舊。警員們沒把它當回事,只圍着衛生間裏的屍體團團轉。

陳森走過去,翻開本子。

是個計劃本。

寫滿了計劃,每個計劃都帶着夏詞塵的名字。

滿滿當當地,寫滿了夏詞塵。

夏詞塵,夏詞塵。

夏詞塵。

和夏詞塵考同一個大學。

高考結束就和媽媽吵一架,夏詞塵能來偷偷看我。

沒去過游樂園,高考結束和夏詞塵一起去。

夏詞塵。

夏詞塵。

陳森看得心中發怔,幾乎呼吸不暢。

計劃旁空白的地方,畫了歪歪斜斜的塗鴉。過去的時間太久了,塗鴉掉色,書頁邊角發黃。好多塗鴉的地方凹凸不平,似乎是無數次地被水痕洇過。

陳森翻到最後一頁。

這一頁紙張還濕潤,沾了血痕。

鮮紅的紅筆,在老舊紙張的最下面,寫了鮮豔的新字。

【夏詞塵不等我,也不記得我答應過會跟着死,我要跑着去見。】

窗外夜風驟起,有警員在背後窸窸窣窣地下了定論。

“殉情自殺啊。”

不知誰這樣說,聲音落在滿是血味兒的空間裏。陳森看向那張擺在鞋櫃上的相片,裏面的兩個學生還青澀稚嫩,在這片令人喘不過氣的空氣裏笑着。

手上小小一個的計劃本忽然變得很沉很沉,陳森幾乎要拿不住了。

白醫生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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