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馬不停蹄趕到闵家後, 卿則便也不要人通禀了, 直接闖入其中。一路前行, 直奔棘竹院, 疾步繞到思明院。

還沒進到小丫頭的院子,便能聞到濃濃藥味。再往前行, 隐約可聽到有好幾人在低聲說話。

卿則憂心煩亂, 越過幾位正在商議病情的大夫, 直接推門而入。

手剛碰到屋門,一位剛好站在屋邊須發花白的老者伸手去攔他。

“這位公子。”老大夫誠懇道:“姑娘病重, 奄奄一息,不得打擾。您還是莫要進去了,免得驚擾……”

“奄奄一息”幾字入耳,卿則心中大痛,反手扣住老者手臂,咬牙啓齒道:“你竟然這樣咒她!再敢多說一字, 要了你的性命!”

老者瞬間臉色發白。

盛嬷嬷剛好從屋裏出來,忙去阻止,“王爺!王爺!這位老大夫是蔣夫人好不容易請來的, 您……請您松手啊!”

聽說“王爺”二字, 知曉裏面這位姑娘身份的大夫們紛紛下跪行禮。

盛嬷嬷出來的時候屋門開合了下,裏面更濃的藥味瞬間往外溢出。

卿則再顧不上什麽其他, 松手丢開了扣住的人,直接沖進屋裏。

門窗緊閉,又拉了簾子。屋子裏很暗。

在這樣昏暗的光影中, 床上之人裹着被子的纖細身影顯得有些模糊。

可,即便如此,她臉上不正常的潮紅,還有痛苦地緊緊閉起的雙眼,卻十分清晰地映入卿則的眼中。

他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

小丫頭的手平日裏帶着些微涼意,和他的溫熱總形成鮮明對比。

如今對比亦是十分明顯,卻成了他的溫熱,她的滾燙。

身邊有人在說着什麽。

卿則半個字兒都無法聽入,自顧自拉了凳子在旁坐下。把她的手貼在臉側,擡指輕柔地為她把額上淩亂的發撥開。發現她額頭滾燙,卻一滴汗都沒有時,他驚覺自己的舉動太過魯莽,忙小心地把她的手塞進被子裏,生怕屋子裏的寒氣讓她難受。

“……王爺,王爺。”

終于發現旁邊有人在輕喚,卿則緩緩回頭看過去。

蔣夫人輕聲道:“王爺不若在外間稍等片刻。大夫要來給姑娘診脈了。這位大夫是京城裏極其有名望的,王爺可放心讓他給姑娘看診。”

她身邊站着的,赫然是門口那位老者。

老大夫猶記得剛才那一幕,懼怕王爺暴怒的脾性,見清王爺望過來,忍不住後退了兩步。

卿則起身,朝他略一颔首,低聲道:“剛才本王心急了些。對不住。”戀戀不舍地望了望床上,聲音沙啞,“她身子一向不太好,你多費些心。”

老大夫惶恐道:“草民知道。知道。一定盡心。”

卿則這才邁步出屋。

蔣夫人請老大夫上前。

出了屋後,卿則本打算在外間待一會兒,陪着小丫頭。可是看到大夫不緊不慢地在那邊把脈,他心焦至極,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又傷了大夫,忙推門出屋,去院子裏冷靜一下。

長寧已經禀過,說是姑娘的屋子開了很久的窗,一夜未關。姑娘許是累極了在窗下睡着,方才受了寒。

卿則卻知道,一定和昨兒收到的劍軒那張字條有關系。

他一向知道這丫頭有股子傻勁兒。卻沒想到她會為了他做到這一步。

其實這次堅持要去,并非是因為他安排妥當。劍軒那邊既是送了消息來說事情有變,那麽一定是有甚他們之前沒有料到的新情況出現。

此次堅持要去,一定頗多艱險。

他知道。

同時他也知道,趙太保如今并不甚信任劍軒。倘若這一次他收到消息後不過去的話,那麽趙太保必然心中有數,知道是有人洩了密。

不必多想,趙太保一定明白劍軒靠不住,和他通了消息。

趙岳其人甚是小心眼。

劍軒先是假意投誠,而後被發現欺瞞,趙岳定然咽不下這口氣。很可能會恨劍軒更甚于恨他。

即便劍軒是皇子,可趙太保在朝中關系錯綜複雜,手段又陰狠,完完全全能夠自己不動手,就能毀了一個人。

趙岳的黨羽還未鏟除,若在這個時候被趙太保記恨上,劍軒還不知會面臨什麽樣的處境。

所以,為了保住劍軒,卿則寧願自己涉險。

誰知這個時候,小丫頭竟是走了這樣一步。

朝中不少人都知道他對這小丫頭不一般。

如今她病重,他不去,合情合理。

只要劍軒撐住,在趙岳跟前不表現出異狀,那麽這件事兒就算是瞞過去了。

他沒事,劍軒也沒事。

事情完滿進行,當初的計劃不用改動太多,劍軒依然在趙岳身邊伺機行事。

所有都有條不紊。

唯一受苦受難的,是她。

京郊。

卿劍軒騎在馬上,屢次問人清王爺怎地還沒來,卻聽聞了那小姑娘病重的消息。

他都驚詫于自己的冷靜。面對着趙岳,甚至還笑了。

“病了?”卿劍軒揚了揚眉,“原來就看她弱不禁風的,沒想到身體那麽差。也罷。雖然那誰我看不上,但這小姑娘還是挺乖的。不如我讓人找個大夫幫忙去看看。”

他口中的“那誰”自然是說清王爺。

趙岳的馬和五皇子的馬挨得很近。兩人這樣并辔而行,對方的一舉一動,甚至于最細微的表情都能看得清楚。

趙岳捋須微笑,“五殿下長久在北疆,對京城事務怕是不甚熟悉了。尋大夫的事情不若交給老夫,老夫讓人找個大夫過去,以您的名義幫您看看。不知五殿下覺得如何?”

卿劍軒笑道:“這敢情好。那就多謝您了。”

“殿下客氣。”

卿劍軒一直和趙家有說有笑。

到了晚上,夜深人靜回房間,獨自一人的時候,他才憋不住紅了眼眶。揚起手想要一拳頭砸在牆上,又怕這邊動靜太大引起了趙太保的留意。

卿劍軒暗罵自己是混球。

怎麽就找了那小姑娘來幫忙?

……當時的情形太過緊急,而且也真的是趕巧了,就正好遇上了她。

卿劍軒知道趙家這兩天看自己看的緊,一來是怕他把消息給清王爺,二來也是想要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打算與趙家聯合。

他這一次是拼了自己的安全出去,思量着若是趙家果真因為清王爺沒來而對他起疑的話,他也認了。小皇叔這些年待他很好,小皇叔沒事兒就行。

誰知道今早上收到消息,清王爺準備停當準備出發。

他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

結果,又有消息,小丫頭病重,性命難保。清王爺心急回府,來不了。

小皇叔沒事,卿劍軒稍稍放心了些。

可現在小姑娘這樣,他該怎麽辦?!

必須依着計劃繼續行事。

必須不能出岔子。

不然的話,就真是枉費了小姑娘這一番心意。

君蘭這次的病來得極其兇險。

闵家陸陸續續二三十名大夫進出,即便是趙太保暗中遣了去混在其中的大夫,回來後亦是說,這次闵家八姑娘受涼很厲害,染了風寒。高熱不退,一直不醒,十分兇險。

趙太保對清王爺不來的緣由沒了懷疑,對五皇子笑的時候也真誠了許多。

他想着那小姑娘怕是撐不過去了,因此,當趙寧帆說要回京看看闵家這位妹妹的時候,他也沒有過多阻止。

“你就去看看吧。”趙太保道:“好歹也是差一點就成了一家人。再怎麽說,去見最後一面也是應當。”

他說到“最後一面”幾個字的時候,旁邊卿劍軒有些壓不住情緒,臉色驟然沉了沉。

趙寧帆側頭問他:“五殿下怎麽臉色這麽難看?”

趙岳也看向了卿劍軒。

卿劍軒冷着臉掃了這祖孫二人一眼,哼笑一聲,捏緊了手中缰繩,道:“原來你們也想過那小丫頭?果然漂亮的女娃娃就是惹事多。”

他說得含蓄,且模棱兩可。

趙岳心中了然,笑呵呵說道:“難不成五殿下也曾想過納了她進門?”

卿劍軒之前自己在酒樓裏知道趙岳在隔壁的時候,拿小姑娘開玩笑過,且有些過了火。

後來他反思了下,軍中都是糙老爺們就罷了,對個小姑娘不該說太過分的話。

現在他是真的聽不得旁人拿這種玩笑話來說那小姑娘。

于是卿劍軒的臉色又黑了不少。

此時此刻,他這樣的表現看在趙岳的眼中,倒是顯得更像是印證了之前的猜測一般,好似真的是求而不得所以神色不佳。

趙岳哈哈大笑,拍拍卿劍軒的肩,朝趙寧帆道:“你去看看吧。”

可惜的是,雖然趙寧帆誠心誠意想要探望,可他最終連院門都沒能進去。

清王爺把那院子守得死緊,根本不讓趙家人進去。

趙寧帆被闵家老夫人請到了花廳稍坐片刻。

原本他不想過去,聽聞丁家姑娘來了,他放才到了花廳略一歇息。待到丫鬟們說丁姑娘出了思明院,他就趕過去,在闵家門前攔住了丁淑眉。

“你……去看過她了?”趙寧帆嗓子發幹,憋了片刻方才問出話來。

只是,不等丁淑眉回答,他就已經知道了答案。

丁淑眉一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現在眼角還在溢着淚水。

“去看過了。”丁淑眉輕聲道;“若是三少爺沒事,我就先走了。”

說罷,丁淑眉半個字兒也沒多講,上了馬車,扯好簾子。

看着馬車遠走的影像,聽着那越來越遠的轱辘聲,趙寧帆只覺得腦中空白一片,說不上來什麽感覺。

朝旁邊踉踉跄跄走了幾步,趙寧帆看到闵家府邸旁的巷子裏站了個人,正朝闵家這邊看過來。

他不知怎地突然暴怒,朝着那邊跑了過去,指了對方呵斥道:“鬼鬼祟祟做什麽呢你!”

那人原本處在陰暗的地方,被兩側房屋的影子遮擋,看不清面容。

趙寧帆先呵斥出口,才定睛看清了他的相貌,不由愣了下,“洛世子?”

洛明淵根本沒有搭理趙寧帆。

他負手而立,朝着闵家思明院的方向看了許久,最終一言不發,轉身而去。

回到家人身邊的趙寧帆,當晚喝醉了。

卿劍軒對此表現得十分不屑。

趙岳卻更加熱情的邀請卿劍軒一同用膳。

君蘭高熱不退的第三日,卿則也已經不吃不喝第三日。

他日日夜夜守在她的院子裏,半步也不曾離開。

名醫來過。太醫來過。京城內和近郊的杏林名家都被請來了一遍,還是不見起色。

有位太醫悄悄與卿則說,若是姑娘明兒早晨之前還不退熱還不醒來的話,即便往後能夠退熱,怕是也會留下一些遺憾。

這便是說,身體會留下後遺症狀了。

卿則嗓音沙啞得幾乎說不出來話:“比如怎樣?”

太醫在太醫院幾十年,見過清王爺數次。每次看到,無論是闵九爺還是九王爺,他都是清風明月般的疏淡樣子。

即便是遇到再棘手的事情,王爺都能好生化解,從未有愁郁的模樣。更遑論現在這般焦急慌張模樣。

太醫不敢随便答話,斟酌過後道:“譬如神志猶如孩童。譬如,不認得以前的人,不記得做過的事。再譬如,身體某些部分動彈不得。”

卿則薄唇緊抿,輕點了下頭。轉身進了屋,擡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蔣夫人和盛嬷嬷都眼睛腫腫的,請了屋中大夫一同退出。

屋門閉合。

卿則跪在床旁的地上,雙肘撐在床邊,靜靜看着床上少女。

如今就他們二人在,旁人都離得很遠。

卿則拉了她的手,俯身下去,用額輕輕抵着她的掌心。感受着那源源不斷傳來的熱度,他的心卻緊緊絞成了一團。

他安然無恙。

劍軒安然無恙。

計劃順利進行。

可小丫頭卻好不起來了……

這樣的代價實在太高。

卿則鼻子發酸,眼睜睜看着自己眼前的床單一滴滴被浸濕,聲音哽咽着低聲道:“怎麽那麽傻?少吹一點不行?病得輕些不行?怎麽成了這樣。”

他其實心裏有數。

為什麽小丫頭那麽謹慎的一個人,偏偏這次把病情弄得那麽厲害。

倘若她病得不重,他那樣急匆匆趕回來,豈不是顯得太小題大做了?

非但沒幫上忙,反而更惹趙岳懷疑。

她怕他出事,所以寧願讓自己身體出問題。

但他寧願現在是他自己受了傷躺在床上。

沒有她在,他該怎麽辦?

蔣夫人和盛嬷嬷當真是難過至極。

盛嬷嬷不住地自責着,“你說我怎麽那麽不小心?姑娘讓我們不用過去,想一個人靜靜想事情,我就真沒過去。倘若我多個心眼兒,去看看,姑娘不就沒事了?”

“你別說了。我不也沒去看。”說着說着,蔣夫人落了淚,“姑娘現在生死未蔔。我們少說些這個讓她煩心的吧。”

這幾天兩人輪流自責,輪流互相勸。不知道這樣的情形來回多少次了。

但心裏頭堵着的那口悶氣,還是有心裏那種心疼難受的感覺,卻是越來越濃烈。

姑娘一向是個懂事的。從不讓人多操心。

可就是太懂事了,所以忽然做出些事情來,讓人防不勝防。根本沒有想到,自然也無法去阻止。

現下她們倆都沒法去裏頭伺候着,這般說着話,不由得握了手一同低泣。

以至于沒有立刻發現走出門來的清王爺。

還是長生不放心,一直在不遠處守着,當先看到王爺出來。

“爺。”長生顫聲道:“姑娘怎麽樣了?”

盛嬷嬷和蔣夫人忙行禮問安。

卿則擡手示意她們不必多禮,“進去守着她吧。好好照顧她。我要進宮一趟。”

盛嬷嬷她們忙快步進了屋。

長生看卿則臉色不對,比起剛才進去前臉色更蒼白了些,生怕他身體受不住。畢竟這幾天沒有好好吃飯,連水都沒怎麽喝過。這般下去,姑娘還沒好,爺怕是要先身體垮了。

“爺,廚裏有點心,不若路上帶一些……”

“不用。”卿則淡淡道:“無需如此。等她醒了一起吃。”

“可是……”

卿則不理會他的勸阻,大步向前,目光堅定。

沒有可是。

她若能醒,他就陪她一起吃些。

她若不醒,他也沒有去吃的必要了。

董皇後喜歡花,所以沒事的時候,她就在自己的永安宮裏,親自養些花,再修剪花枝。看着那一個個嬌嫩的小東西慢慢成長,開出嬌豔的花,是她最喜悅的事情。

今日董皇後照例修剪花枝。

只不過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點,她的心情着實不算太好,所以剪出來的花枝有些淩亂。自己瞧着都不好看,更遑論旁人來瞧了。

董皇後不滿意,把前幾天修完的那些盆花讓人都搬到了屋子裏,重新修剪。

就是這個時候,宮人來禀,清王爺求見。

“讓他進來。”董皇後說着,繼續手中的活計,聽聞有腳步聲臨近,不滿地道:“小九,你說你和我客氣什麽?既然來了,直接進來玩就是。何必多此一舉讓人再多禀一回。”

好半晌,不遠處的人都沒有說話。

董皇後正想着再修剪完這一株花就問問他是什麽事兒呢,冷不丁的,旁邊那人突然開了口。

“皇嫂。”

聽了這聲稱呼,董皇後差點把自己手裏的小剪刀給掰折了。

小九什麽都好,就是太多禮了些。很少用這樣親近的稱呼來叫他們,一向都是陛下、皇後娘娘、太後娘娘的喚着。

現在一聽到他這樣親近的叫法,她就暗道壞了,定然要出大事。

想到那個卧床不起的小姑娘,董皇後寧願是旁的時候聽到這一聲稱呼。那樣的話,一定會高興許多。

董皇後小心翼翼地把那小剪刀擱在了花盆旁,指了旁邊座位讓小九去坐,她則由身邊的嬷嬷扶着往自個兒的位置上走去。

“說說看,來尋我是何事?”董皇後邊走邊道:“若我沒猜錯,和君蘭那丫頭有關系吧。”

這時候走到了椅子前,董皇後落了座,目光沉靜的看着卿則,“聽說小姑娘病得厲害。怎麽樣了?”

卿則嘴唇動了動,努力了很久,方才啞聲道:“不知。”

低啞兩個字,讓董皇後心裏頭驀地一驚。

雖聽聞太醫回禀,說清王爺這幾天憂心太過,她也沒想到小九難過成了這樣。

董皇後收起了笑容,低嘆一聲,柔聲道:“聽說她這次怕是不好過去。你若是有什麽需要,盡管和我說。我幫你。”

“多謝皇嫂。我現下最怕的就是,她跟了我那麽久,我許諾那麽久,都還沒給她個正兒八經的身份。萬一。”

卿則當真不願把那可能性說出來,每多說一個字,心裏就疼得幾乎窒息,“我是說萬一,她再也……”

嗓子堵得厲害,這個沒法說下去,他轉而道:“或者,她如果醒來後不太妥當,我想能正大光明地和她在一起,能夠好好照顧她。”

董皇後隐約有了猜測,錯愕道:“你的意思是——”

“求您幫忙賜婚。走禮儀太慢。六禮下去,需要幾個月甚至幾年。可我現在就要娶她。”

卿則聲音低沉沙啞地說着,神色異常堅定,“我要娶她。當做是為她沖喜、希望她能借了喜氣醒來也好。當做是為了有個端正的身份照顧她也好。請您為我們賜婚。”

作者有話要說: 要成親了!驚喜不驚喜?意外不意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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