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路

坐在工位上沒辦法看見會客室的門,這一刻,饒時的腦補能力達到了巅峰。

相談甚歡、甜言蜜語、一拍即合、恨沒能早點相識……

他看着那堵牆的拐角處,像是再多看幾眼就能盯穿那層堅硬,可惜他沒有這種能力,也無法聽見一點房間內的聲音。

饒時沒再多看,晃動兩下鼠标,将注意力放到電腦屏幕上。

還是工作好,工作使人忘記一切煩惱。

“你這個工作挺好的,應該在時間方面很自由吧?”女性客戶問于桑洲。

“是,”于桑洲看了眼正在一起玩的兩個小孩兒,“這份工作能讓我有更多時間去陪他,不至于出現什麽意外情況沒辦法及時趕到。”

以前幹程序員的時候是真的沒空,說加班就加班,就連吃飯都沒吃過一頓正好卡飯點的,那段時間于際還愛生病,去幼兒園沒兩天就得咳嗽打噴嚏的折騰一通。

麻煩親戚不說,于桑洲下班回去晚了也沒法休息,還得随時聽着于際在邊上的呼吸,看他有沒有發燒。

每當于際抱着他的胳膊,于桑洲就會覺得特別累,壓力就這麽活生生擺在眼前,說不累是不可能的。

“嗯,我的情況你也知道,我現在主要是忙事業,孩子也有人幫忙帶帶,”于桑洲聽了這話就知道他沒猜錯,果然,下一秒女性客戶就說道,“其實是我家裏不太放心,就算這次不成也沒事,好歹能讓他們覺得我試過,只可惜是緣分未到。”

“你的意思我明白,”于桑洲心裏也舒服一大截,“我們想法是一樣的,本來還在想怎麽對你表達歉意,現在看來,我們還得算是半個‘合作夥伴’。”

他其實一開始沒想着真的來見,可能是出于想跟饒時對着幹的心理,他說的每句話也都是想怼饒時。

只要看到饒時那副吃癟的樣子,于桑洲就會覺得痛快。

很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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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隐隐地,還會有種喘不上氣的壓抑。

對面的女人露出一個笑,像是松了口氣般說道:“那我可就不客氣了,到時候我家裏問起來,我可瞎說了啊。”

“別說我長得醜就行,”于桑洲也開起玩笑來,随後說道,“就說聊了聊還是感覺不合适,緣分啊——可遇不可求。”

一支煙剛抽完,饒時走進公司大門時,耳邊還有剛才聽見的雨聲,緊接着就是腳步聲。

他看到那兩個人有說有笑地走出來,邊上還跟着倆“小跟班”。

不得不說,這一刻,他腦袋裏就四個字。

一家四口。

他擠出一個笑,迎上去。

“感覺你們好像聊得很不錯,我這邊是不是該準備下次見面呢?”饒時看向于桑洲,“互換聯系方式沒,還是我先給你們拉個群?我不看你們聊天。”

“你看也沒事,只要你能心平氣和地看,”于桑洲拍了拍饒時肩膀,拿出放在雨傘架裏的兩把傘,将那把米黃色的遞給邊上的女性客戶,說道,“期待我們的下次見面。”

女性客戶接過雨傘,朝饒時道了聲謝,牽着孩子跟上剛踏出公司大門的于桑洲。

于桑洲肯定是練過,他那拍在肩頭的一下帶着重量,後勁也大,壓得饒時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不過也是,于桑洲畢竟是開健身工作室的。

也是,王姐都說了,他這是一見鐘情。

饒時看向空蕩蕩的門外,擡起胳膊活動兩下。

鐘情,這兩個字放在于桑洲身上,簡直是亵渎。

他慢慢走回工位,卻沒再去窗邊看,等他們的時候饒時在那裏站了很久,現在他壓根都不想再靠近那個位置,誰知道他倆此刻在樓下說什麽做什麽。

“我們哪兒來的下次見,”女人看着孩子上了車,朝着邊上的于桑洲問道,“你是不是認識那個婚介師?”

“是,”于桑洲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有下次也可以,不是進一步了解,是為我今天亂說話的道歉,我請你吃飯。”

“不用了,那句話也沒什麽,”女人這個笑有點忍不住,她說,“感覺你倆和小孩兒似的,一個上趕着氣人,一個被氣得不想說話,我看那個婚介師都咬緊牙了。”

“是嗎,”于桑洲也跟着樂了,“那還挺有意思的。”

于桑洲在那裏看着白車駛遠,揉了揉于際的腦袋将他抱上車。

回工作室的路程很快,但一路上也有很多紅燈,兩邊的車窗落上無數雨點,斜着向下或是随意滑落。

挺像他和饒時的那段感情。

明知道這條路就是自己該走的,卻無法預料紅燈會在哪個路段亮起,也無法預判在這趟途中會碰上什麽天氣。

想好好走完這條路,就得等着綠燈,在安全狀态下通行,最後帶上傘或是躲着太陽下車,順利到達目的地。

性子急的則會選擇一路闖下去,下車淋雨或是直面烈日。

但這兩個選擇都不是于桑洲。

他在那條和饒時的路中選擇了調頭,剩下的選項也就無需再顧慮。

雨是越來越大了,饒時最後還是沒忍住去窗邊看了眼,但接下來的場景是意料之中的。

樓下什麽都沒有。

一直到下班,饒時都被外面的雨聲困擾,那聲音滴滴答答的跟在他頭皮跳舞似的,剩下的那幾個小時,他整個人都有種莫名的恍惚感。

任游完美卡住他下班的時間打來電話,他說自己明天休息,可以出去喝點,饒時也答應得痛快,但明确表示,這次不能再喝雜了。

“不能,這次就喝點白的算了,”依舊是老地方,依舊是疲憊不堪的任游。

但他們這次坐在店內,外面雨實在太大,坐在路邊也不是不行,可但凡有輛車開得快點,濺起的水就夠讓人罵一夜。

“你這狀态是一天比一天不好,”饒時看着任游拿張濕巾慢慢擦桌面,問道,“你是不是得去做個全身體檢?”

“做了啊,”任游推了推饒時胳膊,将他之前壓着的那塊地方也擦了擦,“什麽問題都沒有,我就是純累的,順帶着被純綠氣的。”

任游說這句話時聽不出來憤怒,比他在語音中的情緒要平靜很多,饒時也拿不準他現在到底是怎麽個心理活動。

“說說。”饒時給他倒上小半杯,替自己也倒上點兒,端起杯子和任游碰了碰。

任游嘆上口長氣,抿了一口“啧”了聲:“我那天回去就覺得不對勁,我的拖鞋不在門口,客廳燈也沒關。”

饒時一聽,也跟着抿上一口,試探着問:“他膽子這麽大呢?”

“看不出來是不是,膽子是真他媽大,你把別人領哪兒去不行,非得領回我家,在我床上,還用我買的套!”任游擡手拍桌,将杯子朝嘴邊送,“我是忙了點,但也不至于吧?他弄得就跟我晚上不回家似的!”

饒時将鍋裏快要煳鍋的菜翻了兩下,順便給任游碗裏加了點菜,他說:“你也确實……經常夜班。”

“我說我就不該談,”任游說話聲音低了些,外面有車經過,說話聲和汽車鳴笛重疊,饒時都差點沒聽清,任游又說,“我也沒時間談戀愛,一旦談了就得哄吧,情緒價值得到位吧,我不能辦到的事,他自然就要去找別人了。”

饒時聽着沒說話,這個時候讓任游自己去說就行,他只需要負責在邊上夾菜倒酒,當好傾聽者。

“但我也不小了,二十五歲的年齡,說尴尬也挺尴尬的年齡,談未來太遠,享玩樂又浪費,”任游朝後仰靠,伸手在半空中握了握,就像是在觸摸那遙遠不可及的夜空,“認真一下很難嗎,就不能有一個人對我認真?我真他媽倒黴催的!”

任游對感情一直都是認真的,這是饒時最欣賞他的一點。

可任游的運氣卻一直不太好,到現在為止,他好像還沒哪段感情是和平分手的。

饒時嘆口氣,端起酒杯喝了口。

自己也沒比任游好到哪裏去,他就那一段感情,還談得一塌糊塗,甚至就因為這段感情,這幾年都沒再敢交出真心好好談場戀愛。

倒也不是沒嘗試過,但饒時每次都無法完全交付真心,每到對方沒及時回複或是行程不确定時,他就會懷疑這個人是不是在騙自己。

最致命的是,他發現自己竟然因為那些沒有實際真相的想法而成了性冷淡,甚至比這三個字還要更嚴重些。

就算有什麽想做的他也做不了,他甚至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再也不能當上面那個。

為此他還專門跑了趟醫院,幸運的是,他沒什麽問題。

不幸的是,治療無用。

從那以後,饒時的每段感情只終結于萌芽,也可以說,這點芽兒都還沒破土就被他的胡思亂想掐滅,永遠都無法繼續生長。

這頓飯饒時沒說多少話,任游叭叭叭個不停,兩人喝得倒是不少,但這次好歹喝得不雜,也就沒人出現喝醉的情況。

上頭的感覺是有的,回去路上他就跟踩在棉花上一樣,走得也慢悠悠。

雨聲伴随心事,一直陪着他走進小區大門。

到家門口時,他還是第一時間去看1002,本來不該對鄰居有這種關心的,就算是在之前的租房,饒時也從未去管過鄰居是什麽樣的人。

可偏偏現在這個鄰居是于桑洲。

指紋鎖一次就按開了,剛進門就感受到家裏的悶熱,饒時打開空調,坐在沙發上愣了一會兒。

直到他洗漱完畢躺上床,那根反應總是慢一拍的神經突然複活。

于桑洲那句“以前,你不就愛用手打我嗎”在他昏沉的大腦裏反複播放。

他和于桑洲,是真正的不打不相識,回想起那天,饒時都能感受到燙得皮膚都會疼的高溫,還有那張看見就想打的臉。

當然,他也是真的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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