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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聞知被水圖南請去酒樓吃飯的生意人名喚張全時,腦子裏正盤算着許多人和事的于霁塵,竟然飛速想起那是何人。

甚至連張全的模樣,亦浮現在腦海裏。

江逾白不曉得個中內情,兀自在秧秧的點心盒子裏翻找點心,嘴裏咬着塊有些發硬的剩糕,嘟哝道:“據悉張全是水老太娘家那邊的人,我猜你家小水這個時候找他,是和那份安州撤鋪計劃有關。”

不日前,一份關于撤走安州十八家水氏分鋪的計劃,被姬代賢親手送到江逾白手裏。

那計劃書裏說,水氏織造打算出年後撤出安州市面,目的是為集中本資,響應織造的重新整改。

放棄一州市占不是件小事,水氏織造花幾十年時間,才勉強在安州占有絲綢行兩成半不到的市占。經歷過融并前的動蕩之後,水氏織造實力極大縮水,靠大通撐扶着才沒四分五裂。

做為掌舵者,此時竭盡全力保持市占穩定才是上上策,水圖南反其道而行地退出安州,倒讓人看不透了。

江逾白拿不準水老板的意圖,和老于通了氣,才敢在那份計劃上花押用印,熟料水圖南轉頭就安排見了張全,就好像她曉得于霁塵肯定會同意。

“我讓人打聽了,那張全在安州營生,有家勉強算是可以的鋪面,”叫不上名的半塊點心吃着有些噎,江逾白勾手要茶壺,竟然還能做到說話時不噴點心渣,“張全主要幹的是代人經營之業,你說,你家小水倒底想做什麽?”

反正安州的生意被水孔昭壓制針對着,不如順勢而為,做出頹敗之态,趁水孔昭麻痹大意時,收攏資金,整編夥計,讓擅長代人經營的張全代替水圖南,換個方式在安州紮根。

水圖南的目的很露骨。于霁塵倒杯茶遞過來,淡淡道:“她大約是,要幹翻安州的棉布生意。”

“……”剛喝下口茶的江逾白被狠狠一噎,拔高了聲音,“她要幹翻誰?”

“水孔昭。”于霁塵淡定地捧着手爐暖手,淡定重複道:“我家小水要幹翻水孔昭。”

江逾白沉默片刻,琢磨出了其中門道,手拍着桌面,挺激動的樣子:“先一招以退為進,再一招暗度陳倉,老于,教得可以啊!”

秧秧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于霁塵邊說着話邊去掀暖簾:“是她自己聰明,這事,她還真沒同我詳細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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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只是在方才聽聞水圖南見了張全時,才現推出個結果。

門簾掀開,秧秧滿臉嚴肅地端着砂鍋進來,江逾白抽來本于霁塵看的書墊在桌中間,自覺地同于霁塵一起去廚房端其它飯菜。

出了門,他低聲問:“怎麽感覺秧秧不高興呢?”

“到年底了,想回幽北,”于霁塵抓抓臉,感同身受道:“這邊的冬天又濕又冷,眼見到年關,家裏冷冷清清沒意思,別說秧秧不喜歡,我也一樣。”

在幽北奉鹿時,秧秧和周圍的大小孩子們關系很好,天天有的玩、有的吃,臉頰和手都皴裂了,也不影響她揣着串銅板,和小朋友們去趕大集逛廟會。

一碗炒年糕五六個人分着吃,反倒比在這裏一人吃一份要高興。

“說起這個,差點忘記問你,”走進廚房,江逾白端起那盤熱氣騰騰的饅頭,把碗筷留給于霁塵拿,“今歲過年時,夥計們的喜面兒【1】還要照老規矩來麽?”

在這件事上,他和老馮有點分歧。

今年大通經歷的事有些多,先是四月份遭水災,老馮管理的茶葉虧損不少;再是後來融并前給水氏投錢,彼時大通手裏已現拮據;不久前,大通吞下水氏那個百足之蟲,可謂消耗巨大。

年底的分紅已有些緊張,若是喜面兒還照着去歲來,那江逾白就真得,再去彙通錢莊喝幾通要死的大酒,給人當幾回親孫子了。

經營虧損的事,大通上下都清楚。

入秋之後,商號薪水大幅下調,已有一波夥計辭了工另謀出路,冬月時,水氏織造的綢緞按時出海,朝廷洋人交付了另一半貨款,情況這才稍有回轉。

于霁塵抱着碗筷回廳堂,主意打得又刁又狠:“年前再狠狠壓一撥,直接取消喜面兒,年後複業時,招工放第一,等人手補齊,經營有所回轉,再找個合适的機會,當着新夥計們的面,把喜面兒給老夥計們補上。”

今年大通的動作有些大,接盤水氏後出現過短暫的人浮于事,人心也浮躁,明年大通事将更多,她要篩掉一批靠不住的中層掌櫃和普通夥計,再提上來十幾個可用的人。

朝廷用人的門道,和這個直接沒差多少,江逾白會意,不帶停地又好奇起別的事:“你家小水暗地裏要做的那些事,你都知道麽?”

于霁塵沒說話。

那意思就是知道了。

“很好,”飯桌前,江逾白給秧秧舀砂鍋裏的炖菜,“你真能确保自己不是在與虎謀皮?玩火會自焚的。”

秧秧心情雖不好,但不怎麽影響飯量,她接過江逾白遞來的一碗菜,拿起饅頭埋頭吃。

餐桌上方聚攏着熱飯菜凝成的白霧團,在燭光下折出溫馨的模樣,于霁塵看兩眼秧秧,淡淡回他:“不然你以為,退身之路在哪裏?”

江逾白沒再說話,神色複雜地低了低頭。現在的一切,與當初剛南下時商定的計劃相比,已然發生了轅轍相離的巨大變化。

江逾白不敢向于霁塵确認那個答案,但他也不得不同意于霁塵的觀點,玩火自焚,是最好的脫身之法。

一直以來,于霁塵和水圖南之間,并沒有過互相去接誰的習慣,于霁塵同人在外吃醉酒,是自己乘車回家,水圖南因故晚歸,同樣自已回。

年節對撤安州水氏鋪面而言,是個絕好的利用機會,水圖南和張全的洽談非常順利,兩方人都高興,吃了酒,到家不免晚些。

走廊下留着燈盞,卧房窗戶上也映有橘色的暖光,水圖南推門而入,裹着滿身夜冷,直撲在于霁塵身上。

那雙浸透寒意的手,猾魚兒般游進于霁塵後衣領裏:“于霁塵,我回來啦!”

“……不是,你喝大了吧!”于霁塵被冰得要從被子裏跳起,又無奈遭人壓在身,起不來,挺屍一樣鬼哭狼嚎着,“太涼了,拿出去快拿出去!水圖南你哎?你!別啃我吶我的天……”

不遠處房間裏的秧秧,也聽見塵塵哀嚎了的,但旋即聽見塵塵喊南南的名字,秧秧裹好被子,選擇兩耳不聞窗外事,重新睡下。

這廂裏鬧騰得有一會兒,大約是水圖南沒力氣了,方才安靜下來。

她趴在床邊,手拽于霁塵寝衣領子,臉上兩團染開的紅暈:“不準睡,你還沒有給我說恭喜。”

“恭喜你沒把我啃死?”深冬冷夜,于霁塵頂着臉上被啃出來的口水印子,愣是被鬧得渾身發熱,試圖掰開快把她領口扯開的手。

“當然是恭喜我啦!”趴在床邊的人猛一擡頭,像詐屍樣爬上來,眼睛水靈靈的,“我要立得一番事業,屆時,這世間,便自有我的一番道理!”

“咳咳……好志氣!”于霁塵感覺肋骨快要被壓斷了,艱難問:“所以請問水老板,你能不能先把腿撤下去?”

霸道橫在于霁塵身上的那條腿,爽快地收了回去,水圖南轉而捏于霁塵的臉玩:“等我賺了錢,給你買最最好看的耳墜,好不好?”

這語氣,怎麽聽着像是調戲良家姑娘呢,于霁塵平複着呼吸,又開始拯救自己的臉:“買哪門子耳墜,我又不戴,水圖南,同張全談生意談得這麽開心嗎?”

開心到一反常态,開心到露出于霁塵從沒見過的肆意模樣。

水圖南感覺自己腦子是非常清醒的,只是嘴巴有點不聽使喚,歪頭靠在了于霁塵肩膀前,手還拍着人家另一邊的肩:“哎呦,這種時候,你不要害羞嘛,我在書房,見到你的紅珊瑚小耳墜啦,不過你怎麽不戴?戴上肯定好看。”

她就是不接與有關張全的話茬,她曉得張全對她有點那方面的好感,所以才會在和姬代賢等人商議權衡後,決定讓張全接手水氏在安州的所有市額。

生意場上沒有純粹的仁義和真心,有的只是弱肉強食,書上的教條和人們口口相傳的品德,約束的盡是那些老實人,而世道,從來不給老實人任何翻身之機。

聖賢書是拿來給人看的,要是拿來做事,定是一事難成。

被水圖南這麽稀碎地攪和幾句,于霁塵生出幾分懊悔,覺得不該這樣莫名其妙提張全,遂悻悻作罷,試圖把水圖南從身上徹底掀下去:“去盥室洗洗吧,滿身酒臭。”

“我才不臭呢,我最香了,洗洗只會更香……”水圖南本能地反駁幾句,還是嘟哝着起身出了屋。

于霁塵終于得以起身,滿臉茫然地坐在床上呆愣,良久後,她抓抓打鬧時拱松亂的髻發,自嘲地笑開,笑完了,屈起腿,把臉埋進兩只手心。

“我要立得一番事業,屆時,這世間,便自有我的一番道理!”

——水圖南大約真是喝多了酒,諸事順利,心中高興,便說出了最真實,最原本的目的。

于霁塵心裏清楚,從那日傍晚在女子越劇班遇見開始,便是她選擇跳進水圖南的陷阱的開始。

想要往上爬,總會有幾個人,要被當做墊腳石。于霁塵,将會成為水圖南經商生涯裏,最大最穩的那塊墊腳石。

半個多時辰後,水圖南沐浴洗漱回來,人清醒不少,于霁塵卻沒在屋。

書房燭光明亮,偶有人影從窗戶上閃過,依照水圖南對于霁塵的人際關系的了解,應該是霍偃來了。

不曉得霍偃這此來,是有什麽重要事情要商量,霍偃每回來都沒小事,千會離開後,霍偃更是一次也沒來過,怎麽今天突然來了?

計劃順利施行的水圖南,心裏下意識地生出股似有若無的不安,也許是因為害怕霍偃,也許,還有什麽變數在等着。

片刻,一陣掃風吹過,凍得人腦殼子疼,水圖南裹緊冬襖,望眼黑漆漆的天,轉身回去睡。

和于霁塵打交道時,有些事她可以去打聽,有些事,是她絕對不能觸碰,也非常不想接觸的。

就在轉身關門的那個瞬間,書房窗戶上,照出個斜長的人影,定是于霁塵持燈爬上書牆前的梯子了,似乎是在翻找什麽。

“她曉得了。”

水圖南終于找到了心裏隐約不安的源頭。

那個瞬間,有些于霁塵平時說過做過的不起眼的話和事,向水往低處流那樣自然而然地,在水圖南心裏飛快被串起來。

大約是,于霁塵已曉得了她的真正意圖,以及本來面目。

從那夜在衙門院子裏,兩人突如其來的那一撞開始,她的一舉一動,一謀一策,已全都在于霁塵的棋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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