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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
審查前江彌在想,大混沌的事情哪些能說,哪些要說一半留一半,哪些又必須瞞得死死的。
這個世界的強者非常多,在無足輕重的小情上表現出小孩的任性會降低別人的警惕和懷疑,但在關鍵事情上,絕對不能說謊。
關于死神的存在她有想過要不要說出來,她對死神的感官很複雜,對方的行為傷害她,卻也讓她躲過一劫。
至少變成啞巴後,她有了一段緩沖時間來适應并了解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
但隐瞞死神就意味着要将掐她的事情轉移到兄弟倆身上,她不知道這個世界的修士能做到哪種程度,要是像小說那樣能回溯死前經歷,她什麽也別做,直接躺平等抓算了。
即便沒有這樣逆天的術法,一個謊話想要瞞過所有人,就需要用更多謊話來彌補漏洞,太過冒險。
她不敢小瞧任何一個人。
也并不覺得,死神需要她幫忙打掩護。
大混沌中的唯一幸存者,可以運氣好,可以經歷複雜,也可以有小聰明,但不能太過聰明。
最幸運的是,知全貌的只有她,可操作空間非常大。
她的回答基本都是真的,經得起推敲,也有事情作證,就算他們回到巫沙鎮一寸寸檢查,也不會找到一絲漏洞。
比如他問誰是異世者,她說阿玲不是異世者。
因為阿玲确實不是異世者啊。
江彌的計劃是轉移注意力,不管是異世者組織,死神,還是阿玲可能是異世者,這些都能将聚集在她身上的目光分散出去。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無意中捅破了個大窟窿。
大混沌雖被稱作特殊的自然災害,卻也是修士歷練的場所,誰都可以進去的地方,直到發生過“夭折”事件——
混沌中的所有人全滅,不管是進去歷練的修士,還是混沌中尚存的普通人。
罪魁禍首是異世者。
此事一出,所有修士嘩然。多方勢力權衡商定後,為了防止異世者進入混沌,給混沌設置了“門”和守衛,也就是囚天籠和紫衣制服,并限定了準入名額。
現在卻從江彌經歷中得知,異世者已經破析囚天籠。
就像守在金庫門口警戒小偷的主人,忽然發現牆壁破了個洞,自己早已被偷家。
想想都令人發狂。
而天誅院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在何時破析的,又進入過哪些混沌,之前做過身份審查的人真的沒問題嗎?那些未知的死亡和屍體,又有哪些是他們的人?
總之,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天誅院開啓了熱火朝天的大檢查模式,自然沒空再關注江彌。
對這些一無所知的江彌随大家出去,發現他們沒有離開三堂,反而在深入內部。
審查還沒結束?
孩子們哭累了,有幾個趴在教習背上呼呼大睡,江彌手裏也牽着個耷拉着腦袋差點栽跟頭的女孩。
但領路的鴉青制服還在往更深更暗處走。
空氣變得陰寒。
“啊!”
突如其來的慘叫驚醒迷迷瞪瞪的孩子,大概是哭得太多了,這會兒竟然沒有哭聲。
教習如常往裏走,來到最深處一扇門前,門沉重厚實,只有普通門的四分之三,幾乎和四周牆壁融為一體。
門被打開,教習彎腰進去,小孩各個神情不安,還是跟着踏了進去。
跨過門檻,眼前驀地一亮。
密封的房間有一t座陣法臺,陣法臺用玉石鋪成,八個方位分別樹立八根刻印陣紋的白玉石柱,石柱上金文閃爍,化作字牌在玉柱間浮動,形成流光溢彩的八角牢籠。
而牢籠中間鎖着一個中年男人。
石柱頂端延伸出的黑色鎖鏈洞穿他的四肢,血水順着鎖鏈流下,男人幾乎浸泡在自己的血水裏。
“啊啊啊!”
鎖鏈忽然哐當作響,朝着石柱繃緊收縮,四肢被拉開挂在半空,血液如同水流從身體淌出。
男人痛苦至極,仰頭叫出聲。
衆人這才發現,他的眼睛被挖了,兩行血淚模糊五官,看不出原本模樣。
滴答。
滴答。
所有人都吓壞了。
江彌發現自己的手在抖,她看去,抖的不是她,是牽着她手的女孩。
女孩滿臉淚水,驚恐地瞪大眼,渾身止不住地顫。
江彌想讓她不要抖,抖得自己也控制不住,正準備抽手,一直和善安撫孩子的教習忽然說話了。
“他是異世者。”
“讓混沌降臨的異世者。”
“你們的爹娘,兄弟,姐妹,朋友,師長,親戚,他們本來可以活得好好的,陪你們慢慢長大,可他們忽然變成怪物,認不出你們,還反過來傷害你們。”
教習面上悲憫嘆息,一如之前那般輕柔安慰:“孩子們,這不是他們的錯。”
“有錯的,是異世者。”
“把你們的親人變成怪物,讓你們沒了家,害你們險些死去。這些,都是異世者做的。”
“你們經歷的地獄,你們的悲慘和絕望,”那名教習指向被鎖鏈挂起來的男人,“是因為他。”
聲音溫柔地吐出殘忍的話,撥動所有的敏感神經。
好似溫柔無害的寵物蛇忽然噴濺毒霧,毒霧擴散,讓不慎吸入的人袒露出最直白的情緒,激烈而癫狂。
女孩抓江彌手的力道變得極大,手背被抓出血痕,那不是一個小孩該有的力道。
“啊啊啊啊啊!”
有孩子捂着耳朵痛苦大叫。
仿佛丢進湖水的石子,驚動了滿室壓抑停滞的悲鳴。
孩子們激烈反應,只知道尖銳的哭泣和失控大叫。
有個年齡較大的孩子滿臉恨意沖上前要爬陣法臺,被陣法彈開摔倒,可心中恨意無法舒緩,他一次次靠近又一次次被彈倒,最終只能氣得撿起石頭扔出去。
石頭砸在男人身上。
被吊在半空的男人卻咽下痛苦叫聲,不再出聲。
旁的孩子見到這幕,也開始撿石子砸他。
孩子們仿佛凝聚成一團,只知尖叫哭泣的也加入。
密閉牢房的牆角裏竟然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石頭。
江彌看着這幕,只覺得心驚肉跳。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細弱的自語在混亂中微乎其微,仿佛巨浪之下游魚掀起的水花,幾不可聞。
“不是這樣的話,那應該是怎樣的?”
另一道輕柔和煦的聲音也響起,似安撫,也似引誘。
江彌表情一片空白,涼意從腳底直沖腦際。
不要說。
什麽都不要說。
可在她右側,低語的孩子焦慮得猛掐手指,哭着搖頭說:“不是異世者……他什麽都沒做,證據,對,說話要講證據!”
是孩子中年歲最大的那個。
十五歲,有些青澀,在教習溫柔安慰時哭得很大聲。
他正驚恐地盯着陣法臺上被衆人扔石子的男人,嘴裏無意識否認莫名的罪行。
他背後,教習溫柔地半彎腰,探頭和他臉頰貼近,也望向那男人,語氣仍舊溫和:“哪裏需要證據啊。”
“不管混沌何時誕生,在何處出現,異世者總會降臨在混沌中。”
“難道這還不能說明,這一切是異世者做的嗎?”
男孩猛地側頭,哆嗦着說:“這……這樣嗎?你你說得也有道理,原來是這樣,異世者太壞了。”
他往旁邊走了幾步,眼光亂掃,撿到塊石頭學衆人扔向男人,大聲喊:“你罪大惡極!你……該死啊!”
他一邊喊一邊哭,融入那群魔怔的孩子中。
江彌的心卻在下沉。
她被女孩牽着一直抖,但她已經沒心思再去照顧其他人感受,扯了下手,沒扯開,她朝女孩不耐煩道:“你抖什麽,我的手被你抓痛了。”
女孩猶如驚弓之鳥,猛地松手道歉:“對不起。”
手背上的血痕在滲血,握成的拳在輕顫。
女孩也發現這點,小聲說:“你……你也在抖。”
江彌用袖子蓋住手,沒理她。
溫柔無聲的教習存在感忽然變得強烈,像某種正在捕食的兇獸,令人悚然的視線掃向每個孩子。
·
回去的時候坐的是靈舟。
情緒激動的孩子被施了安神術,躺成一排排睡在一起,少數幾個情緒勉強穩定的縮着坐在一角,都沉默不語。
江彌是少數沒用安神術的,但她寧願睡着。
那個最大的孩子不在靈舟上。
他是異世者,被發現了。
他也會遭遇男人經歷的那些痛苦嗎?
江彌曲腿靠在舷板上,額頭抵在膝上,閉眼讓自己思考起來。
身份審查這關應該沒問題了,剩下就是在心一院按部就班地學習。她還不會這個世界的字,得先從認字開始,修煉的事再心急也要忍住。人際關系淺淺結交就好,和人交往越近,越容易暴露身份。還得先了解蔡平秋說的心理幹預是什麽。這裏有藏書,後面也得抽時間了解這個世界的文化背景……
直到靈舟到達心一院,江彌還在腦海裏不停想今後要做的事。
啓蒙院将孩子分成兩批,八歲以上的送去西舍,往後他們生活的地方,八歲以下的送去東舍,在教習們附近,好就近照顧。
教習們忙着去安置孩子,江彌自己回到住處,一時不知道做什麽,在屋子中央原地站了半晌。
門外忽然傳來聲響,是隔壁住了新人。
西舍六間房連成一排,前三後三背向而立,排與排之間是縱橫交錯的道路,中間點綴易成活的樹木,從高空往下看像是向外延伸的棋盤。
蔡平秋還帶她去東舍逛過,那是教習的住處,兩居室的院落,院子還可以種些喜歡的花草。
那裏有棵年份很老的柳樹,長長的柳須仿佛從天際垂下來,每到春天便是一片綠色汪洋。
聽說原本是某位教習種在院子的,他離開後又住進來幾位教習,看柳樹生機蓬勃,沒舍得砍。後來柳樹越來越大,最後一位教習離開後,柳樹已經有些年份了,許多鳥雀在上面安了家,就将屋舍和周圍拆出一片,任由柳樹擴張地盤。
蔡平秋說這些時,擡手折了根柳條,葉片鮮嫩,柳枝柔韌,輕悠悠地晃動着。
不知怎麽突然想到這幕。
“啊痛——”
左睛忽地猛烈疼痛,劇痛讓江彌大腦空白一瞬,她下意識緊閉雙眼,眼淚不受控制地嘩嘩淌下。
某一瞬間,她甚至懷疑自己正在受挖眼之刑,細長的刀鋒刺入眼球,旋轉,剜出。
可當她将手放在眼皮上時,眼珠還在那裏。
痛楚持續了很久,又或者只是一瞬,她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江彌再次睜開眼時,方才的劇痛又像是錯覺。
但……她的視野消失了一半!
江彌連忙蓋住右眼再看,一片漆黑。
“你怎麽了?”
蔡平秋在隔壁聽到動靜跑來,就見江彌痛苦地蹲在地上,一只手捂着眼睛,淚流滿面。
她幾步上前,想要将人從地上扶起。
“啪!”
手被大力拍開。
兩人皆是一愣。
江彌放下遮眼的手,眨了幾下,消失的視野又回來了。
蔡平秋重新伸手:“起來吧,地上涼。”
江彌看向那只手,沒有伸手,自己扶着地面起身,擡手擦臉上的淚水,垂眼不去看她,嘶啞說:“我沒事。”
蔡平秋收回手:“沒事就好。”
看着頭頂卷毛亂翹的小孩,還是沒有上手摸,她沉默片刻,輕輕嘆息:“今天的事,在混沌中活下來的孩子都會經歷。”
“你們得知道敵人是誰,要向誰複仇,不能忘。”
“畢竟,你們是太虛大陸的未來。”
江彌再擡頭,看到的是蔡平秋離開的背影,和趴在門旁看她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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