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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彌再次站在這棵大柳樹下時,震撼仍舊不曾減少。

細長的柳枝從天而降,綠色并非一點一點的葉,而是流動的色彩,像水墨粉出大塊鮮嫩的綠色顏料,掃過蒼老的樹幹,遠處的屋舍和淡藍的天。

綠會傳染。

江彌只在千年的許願樹下見過這番場景,只是樹上垂下來的是紅色的許願布條,風一吹,交錯重疊,紅浪如海,很壯觀。

“樹幹刻了不少‘庇佑’‘繁盛’符文,能堅持這麽久是幾代教習一起的努力。”

江彌被突如其來的說話聲驚到,就見一俊雅男子從她身後走來,伸手覆在粗壯的樹幹,微弱清光沿着樹幹往上散開,又順着柳枝垂下,如萬千流光墜落。

片刻後,流光消失,男子收手,仰頭觀察說:“蔡平秋喜歡這樹,應該還能活不少年。”

江彌朝男人點頭:“顧教習好。”

顧臣略有興趣問她:“蔡平秋都怎麽說的我?”

江彌思索兩秒,決定挑好的說:“好帥好帥的教習。”

顧臣眉梢細微動了下,沒做評價,問她:“那她有沒有說,來啓蒙院的第一年,每個月都要去做心理檢查?”

江彌:“我會按時去。”

顧臣點頭後轉身離開。

這裏是教習住的地方,碰到教習很正常,江彌不再關注他,湊到樹幹上去找他說的符文。

“庇佑”和“繁榮”,聽着就像是古字。

她爬上樹才找到符文,果然,也是扭曲成蚯蚓窩的文字。

結果她趴着樹幹琢磨到天黑,也沒能從中看出類似孫柏柔口中原是故事一樣的含義。

回去時很晚了,路上亮起了燈,江彌剛走到西舍就見四個小孩坐在她門口,雙手撐着下巴,四顆腦袋排成排。

“你們在做什麽?”

江彌特有的啞聲剛出,四個腦袋齊齊扭來。

孫柏柔第一個起來,上前抱住她,伸手拍拍她的背,認真說:“沒事沒事,我會幫你的。”

江彌:“?”

接着三個男孩也過來,崔大李二周三哥倆好地挨個用力抱她,江彌用力掙紮……沒掙脫,只能接受他們的擁抱。

“我剛開始認字也這樣,用半個月才記住第一個字。”

“我比他還慢,但第一個字記住後其他就很快了。”

“你剛接觸,慢慢來。”

四小孩在江彌來前讨論很久,才十分克制地給出自己的關心,因為孫柏柔說安慰太過會讓人更加難過。

過道對面一排的房屋裏,三顆腦袋從門縫探出看這邊情況,江彌只好把門打開讓他們進來。

“怎麽來了?”

孫柏柔将木盒遞過來:“先吃點東西。”

一直表情淡淡的江彌終于驚訝:“從食堂拿出來的?”

食堂不準外帶,不準浪費,發現會禁食兩日。

這條規則嚴格到發現有人對動物內髒過敏,從此食堂多了一面小型櫥櫃,裏面是各種治過敏的藥丸。

櫥櫃上的宣傳标語:挑食不是好孩子。

執行此條的是教習,所有違反的無一例外被抓到,于是再也沒有人敢違反。

江彌一邊吃一邊聽他們說事情始末。

孫柏柔幾人下課後去找江彌吃飯,結果沒見到人,問了才知道她被老師罵走了,四人到處找她,找到食堂快關門,最終去找邢歌。

孫柏柔說:“學姐知道你的事後,将這個木盒給我們,說這算是不成文的規定,用這種木盒帶飯,教習不會管太嚴。”

他們說完江彌也吃得差不多,她說:“謝謝你們。”

幾人別扭了下然後看她,等着她開口。

江彌說:“沒那麽嚴重,陳教習是在點醒我,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就去找辦法解決了。”

孫柏柔問得委婉:“那……”

“我和字靈相互看不對眼,沒法寫出字,還沒想到解決辦法。”江彌說這話時神色如常,孫柏柔卻聽得驚愕張嘴。

三男孩面面相觑:“字靈是什麽?”

江彌:“你們不知道?”

三男孩搖頭。

孫柏柔解釋說:“對大部分初學者來說,字是無意義的筆畫,重複不斷寫的過程就是和字靈溝通的過程,重複到一定程度,就會明白字的含義,他們察覺不到字靈,只有少部分靈性很高的人能感知。”

江彌說:“你能感知到它?”

孫柏柔點頭:“幼時我和族裏姐妹識字,她們看到的是筆畫構成的字,我看到的是畫面,動态畫面,‘破土’是草莖紮破土地用力向上,‘捕食’是飛鳥俯沖捕獲蛇鼠,‘祈雨’是大地龜裂人類上山祈禱,就好像看到遠古時代的某一刻。”

李二忍不住感嘆:“你懂好多啊。”

孫柏柔害羞笑了下:“我家以前人很多。”

這個話題對在場的人都比較敏感,其他人沒再繼續。

江彌若有所思:“這樣說的話,只要我不斷重複寫,就能和字靈融洽相處了?”

孫柏柔卻很認真搖頭:“你的情況很特殊。這世上總會有不少厭學不喜歡寫字的人,但他們依舊能提筆寫字,一樣能跟字靈溝通。但字靈不允許你寫。”

江彌:“……”

字靈出來聊聊,我怎麽得罪你了,說出來,我改。

看到江彌郁悶表t情,孫柏柔鼓勵道:“也不全是壞事吧,江彌,你的靈性應該不比我差。”

江彌面無表情:“所以字靈排斥我?”

孫柏柔說:“我覺得可以理解成磁石,靈性越強,吸力越強,但如果某方面出了問題,吸力變斥力,靈性越強,阻力越大,你現在就是這種情況。”

“我有一位族姐,自幼聰明早慧,她娘對她十分嚴苛,每日背書寫字不許錯一個。忽然有一日,她忘記了所有字,連她自己寫的字也不認識。”

這個情況和她有點像。

江彌問:“後來呢?”

孫柏柔:“有一日她在外經歷生死,大概心有徹悟吧,重新拾得所有字了。”

江彌覺得這還是心理上的問題,她撐着下巴問:“你們為什麽喜歡文字?”

他們就是幫江彌解決問題來的,十分配合地回答。

崔大說:“我爹經常給我講故事,他也有很多時候沒空,他說識字就能自己看故事了,但字很難,我每次學不下去他就用半個故事吊着,就慢慢學會了。”

一千零一夜啊,是個好方向。

李二撓臉說:“其實我也不喜歡,但我娘說不會字什麽都做不成,規定時間內沒學會新字就抽我,學會有糖吃。”

打一棒給個棗,嗯,可以試試。

周三倒是很輕松道:“我小時候喜歡往樹林鑽,小時不懂,看字覺得像花草樹木,自然就學會了。”

這位是個怪才啊。

江彌聽他們說幼時識字的趣事,很久後男孩們才在灰暗的燈光下勾肩搭背地離開。

孫柏柔洗漱完上床,正要叫江彌早點睡,轉頭見她十分認真地對着鏡子說話。

“今天看到好看的柳樹,心情很不錯。”

“小夥伴們擔心我,幫我帶飯,我很感動。”

“大家一起暢快夜談,十分開心。”

“我喜歡文字,超級喜歡,”江彌卡了下,繼續,“因為它長得很有趣。”

等江彌躺上床,孫柏柔忍不住問她:“你剛才……在做什麽?”

江彌:“我打算用積極的生活态度面對每一天。”

說完她閉眼在腦海默念十遍“我喜歡文字”。

孫柏柔有些擔心地看着她。

江彌:“我吹燈了。”

第二日她頂着滿頭卷發站在鏡子面前,十分認真說:“我喜歡文字。”

結果她還是沒能劃出第二個筆畫。

柳樹沒幫到她,小夥伴沒幫到她,自我暗示也沒幫到她。

陳教習再次把她趕出教室。

第三日,江彌被趕出教室。

第五日,江彌還是失敗了。

陳教習簡直被她氣得沒脾氣了:“你每天來有什麽用?啊?!不如抱着你的書回去睡覺!看得我心煩!”

江彌思考這方法的可能性,點頭:“我試試。”

陳教習:“……滾滾滾!”

江彌不再每日往丁四教跑,而是抱着本書窩進藏書館,這裏書多,江彌看不懂,她也不是來看書的,她是來和書交流的。

“你很漂亮,你看這個線條,我沒見過哪個弧度是這樣的優美,還有這個環,很可愛。”

“你見過傍晚的雲霞嗎,你的兩個波浪疊加起來比晚霞還好看。”

“這兩個圈圈看上去很形象,是眼睛吧?”

編着小辮子的女孩十分虔誠地捧着本書,在藏書館角落認真地對書說話,風雨無阻,幾乎每一個來藏書館的人都會看到女孩。

正午時分,她放下書,抱着自己的大字書離開藏書館。

有個少年好幾次看她神神叨叨的,見她離開趕緊跑過去,找到女孩的那本書,他将每張書頁都翻了個遍,沒有學長學姐的筆記,也沒有教習的批注,除了字什麽都沒有。

他放下書撓頭:“她到底在說什麽?”

這邊江彌離開藏書館進入食堂,此時還沒下課,她提前打完飯占好桌子坐下,翻開大字書在心裏默念:“我知道你是‘捕食’,大鳥飛去出很遠捕獲食物。多虧有你,世間生靈才能繁衍至今,我才能坐在這裏,我很喜歡‘捕食’。”

再翻一頁,繼續默念。

江彌快默念半完本書,幾人還沒來,她便自己先吃,吃完他們才進食堂。

坐下時江彌發現他們臉上有傷,衣服也沾上灰塵腳印。

再看孫柏柔,她頭發被人抓亂了,雖然來時整理過,但裏面夾雜的草屑還沒拿掉。

江彌雙手捧着下巴:“跟人打架了?”

孫柏柔伸手理了下頭發,保持沉默。

其他男孩低頭吃飯。

江彌猜測:“跟我有關?”

幾人還是不說話。

江彌語氣輕淡:“‘廢物’,‘蠢貨’,‘字都不會認還想修煉,滾出一院’,‘浪費食物的臭蟲’,‘大混沌唯一的幸存者有什麽用,還不如讓別人活下來’,嗯,讓我想想還有什麽。”

男孩們聽得拳頭發硬:“他們跑到你面前說了?”

江彌:“不知道,也可能是不小心被我聽到的。”

溫柔內斂的孫柏柔也生氣了:“是誰說的?”

江彌思索了下,畢竟好幾個人:“沒問,邢學姐揍他們的時候大概也沒問。”

孫柏柔:“啊?”

江彌看男孩們青腫的臉:“打不過找幫手,沒幫手就打小報告,沒人教你們嗎?我還告訴蔡教習了,那些人罰一周茅廁打掃。”

孫柏柔想到那些人打掃茅廁就笑出聲。

江彌繼續問:“你們跟誰打了?”

男孩們面面相觑,李二正準備說,孫柏柔忽然在桌子下踢他,他又閉上嘴。

行吧,不說就不說。

江彌看着他們吃飯,腦海裏盤算時間。

快一個月了,得去顧教習那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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