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啓蒙院設有醫署,給人看病的地方。

顧臣的安心居就在醫署的盡頭。

江彌還沒開始接觸修行常識,但孫柏柔他們讨論這些時也不會刻意避開她,江彌便聽到不少。

修行就是在一步一步爬山登天,道途衆多,殊途同歸,這個過程被具象化為登仙梯,一層一階,十二階登頂。

踏入修行的修士通常在一到三階時決定道途,或兵或星或巫,或無所歸屬的雜道,也有從修煉時便選定修行方向的,如邢歌,一階時便選擇兵靈道,成為兵修。

巫道是衆人走出的最寬闊的一道,包含醫術分支。

啓蒙院的醫署不單是看病的地方,也是未來走上醫修的孩子們的課堂。

江彌問過邢歌和蔡平秋所謂的心理檢查是什麽。

邢歌的回答簡單得多:“不用太在意,問什麽答什麽就好了,一般是适不适應啊,平時喜歡做什麽啊,修煉遇到什麽問題之類的。”

蔡平秋則說得更全面些:“你們還小,思想不成熟,經過刺激後很容易心生陰影,也有不少人思想偏激扭曲,這會讓你們在修行之路上走向滅亡。啓蒙院不會過多幹預你們的生長,只做适當的引導。當然,也會杜絕禍害人類的惡魔成長起來。”

江彌懷疑“惡魔”說的是異世者,安心居就是第三道身份審查。

但江彌已經很久沒思考異世者的事情了。

她連字都識不清,想這麽多有用嗎?

沒用。

于是江彌在去安心居的路上還在自我催眠。

她抱着大字書穿過安靜的醫署,來到更為僻靜的小居院,院子裏種了棵叫不上名字的樹,還有幾盆開得正豔的花。

江彌敲了下門,裏面傳來請進的男聲,她推開半掩的門,顧臣正在同另一位學員聊天,只停留片刻,那學員起身離開,顧臣讓她過來。

江彌走過去,乖乖坐下來,等他提問。

顧臣笑着說先不急,起身去外面院子端了盆水,洗手完走來,結果路過桌子時蹭掉了案卷,紙張散落一地。

“抱歉,能幫我整理下嗎?”顧臣示意自己沾水的手,“資料挺重要,弄濕就不好了。”

江彌将大字書放在桌上,跳下椅子開始撿,撿着撿着她忽然嘆了聲。

正在拿白布擦手的顧臣聞言看去,就聽她說:“太漂亮了。”

顧臣聽過不少人誇他的字,說他字跡賞心悅目的有,說他字跡蒼勁有力筆走龍蛇的也有,但形容漂亮的,他回憶片刻,還真沒有。

顧臣笑問:“怎麽個漂亮法?”

江彌将紙張整理好,爬上椅子坐下,指着标注最多的那張紙認真說:“這個是蟲鳥蛇扭打在一起,很有生機,這個是毛線團,很溫暖,還有這個……”

她對着紙張上最大的古字,費勁兒思考,最終還是吐出“蚯蚓窩”三個字,說完江彌立即找補:“蚯蚓窩也沒什麽不好,我挖過蚯蚓窩,它們的生命很頑強,也是很漂亮的文字。”

顧臣:“……我給你開服藥帶走吧。”

江彌将紙張整齊放在桌角:“顧教習,我覺得我沒有哪裏不舒服。”

顧臣擦淨手走來,姿态放松地坐在她對面,提筆蘸墨,随口問她:“喜歡什麽?”

“我喜歡文字。”江彌幾乎是不假思索回答。

顧臣看她:“據我所知,你還沒認出一個字。”

江彌摸着她的大字書:“我們鬧了點矛盾。”

顧臣:“……你和誰?t”

江彌:“字靈。我怎麽哄它都沒用,你能感受字靈嗎?能幫我問問它還要我改哪裏?”

顧臣将筆擱置在一旁,兩手交叉放在唇邊,目光注視她:“你為什麽讨厭文字?”

江彌特別真誠地說:“我喜歡文字。”

顧臣沒有否認,而是說:“我們換個角度,你讨厭什麽?或者說,你在恨什麽?”

真犀利啊!

江彌垂下眼,手指撥弄書頁。

顧臣說:“你很聰明,心智成熟,性格沉穩,蔡平秋對你的評價很高。啓蒙院像你這樣的孩子不少見,我接觸過不少,所以我想,接下來說的內容,你應該能承受——”

“我看過你的審查報告,你沒有直接看到父母的死亡場景,而是被一對兄弟拐走後直面阿玲的死亡。她是被人殺的,所以你讨厭人嗎?”

江彌指甲扣着書皮:“這也是審查?”

顧臣:“不是,我們在找你識字障礙的原因。能跟我談談當時的細節嗎?”

江彌:“談了就能記住字?”

顧臣:“我沒辦法給出保證,但值得嘗試。”

江彌沉默半晌,還是開口:“我聽到爹娘在說很奇怪的話,邪祟附身請大仙什麽的,還提了阿玲姐的名字,我很擔心,因為阿玲姐是唯一對我好的人。”

顧臣問:“阿玲表現異常?”

江彌:“她很善良,我迷路了她會送我回家,遇到危險也擋在我面前,她一直是這樣的。”

顧臣:“然後呢?你将你爹娘的話告訴她了?”

江彌搖頭:“我見到她的時候那對兄弟從天而降,将我們抓走了。她掙紮得很厲害,偷偷說會帶我逃跑……他們在外面烤火說話,屋裏很黑,木頭味道和腥氣很重,阿玲姐躺着不動,血從鞋底流過去,我的腳能感受到熱度,他們還在說話。”

顧臣:“你恨他們?”

“恨。”就像她不假思索說喜歡文字一樣,江彌也毫不猶豫地說恨。“但是他們死了,被死神殺了。”

顧臣食指在手背上點了兩下:“你知道他是死神,但報告上沒有提到這點。”

“我要自己殺掉他,”她語氣篤定,并不為現在還沒修煉入門而動搖,“我會成長起來,再殺掉他。”

顧臣提醒:“你還不識字。”

江彌點頭,問他:“我的識字障礙症什麽時候才能治好?”

顧臣戲谑問她:“你似乎覺得一定能治好。”

江彌抱着書跳下椅子,仰頭問他:“顧教習沒其他問題我走了,下次我會準時來。”

然後看着顧臣,等兩秒他沒說話,轉身走了。

顧臣從那疊案卷中抽出屬于江彌的資料,看到三堂給出的評價:“條理清晰,沉穩堅韌,但有小脾氣,紅等。”

他重點看了眼“但有小脾氣”幾個字,然後添上新評價:“識字障礙,心理因素不明,疑似仇恨。”

顧臣翻着江彌的資料。

江彌的情況很特殊,單接觸過守望軍和死神就已經夠他們關注了,更何況她還從死神手中逃生。巧的是,她還是唯一幸存者,沒人能佐證她話中真假。

顧臣看着桌角那份資料,上面寫滿标記。

“識字障礙啊。”

目前捕獲的異世者中,沒聽過有識字障礙的。

據天誅院的報告來看,這些異世者天生受文字認可,還是靈性極高的那種,幾乎看到文字的瞬間就理解其含義。

從這方面來看,江彌不可能是異世者。

但異世者在這方面僞裝,也不是不可能,加之她同守望軍接觸過,加大這種可能性。

·

江彌走在陽光下聽到說話聲,才緩緩舒出口氣,背後出了層虛汗。

她猜得沒錯,安心居就是第三次身份審查。

觀察期一年,十二次。

她知道自己必定是重點觀察對象,卻沒想到這個顧臣這麽不好應付,從她進來就在試探。

她雖然記不住字,卻還是分得清拆字和古字,散落資料上的都是古字,但現在的書面語都是拆字。

應該是在試探她是否真的不識字。

這也能作為判斷異世者的标準之一嗎?

她覺得自己現在就像躺在熱鍋上,敵人加大火力猛火熏烤,各種旁敲側擊百般試探,她卻被字靈逼得只能老老實實做條鹹魚。

翻不動,完全翻不動。

一道響亮的大哭打斷她思緒。

江彌真的好久沒有聽到這麽小孩子的哭聲了,扭頭去看,不遠處的牆後正在上演校園霸淩。

觀察三秒,江彌扭頭就走。

沒走幾步聽到邢歌怒斥,然後是被打得亂跑亂竄的聲音,欺淩人的幾個小孩從江彌身邊跑過。

江彌走到牆壁對面的草坪坐下,攤開不知翻了多少遍的大字書,一時不知道是繼續默念好呢,還是先給個棒再給顆棗好。

“你剛才看到有人受欺淩,怎麽不去幫人?”

邢歌送走大哭的小孩,幾步走到江彌跟前,擋住她書上的陽光。

江彌有氣無力道:“我打不過。”

邢歌一想,也是,江彌現在連字都不會認,她往旁挪了步,将陽光讓出來,低頭看去江彌書上的字:“這些還不會?”

江彌搖頭。

邢歌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坐在江彌身旁,四處望了眼,好奇問:“你受傷了?”

這附近只有醫署,江彌也不是醫修。

江彌:“安心居。”

邢歌:“哦,這個啊,我記得有次忘記去,顧教習也沒讓我補上,就是走個形式。”

江彌羨慕地看她,看看,同人不同命。

她合上書問:“有什麽心事嗎?”

邢歌高昂的語氣低落下來:“我覺得,陸懷打算跟我絕交。”

說來也奇怪,江彌明明比她小三歲,卻給人沉靜如水的感覺,也可能是她最初嗓子不能說話,讓人覺得她很安靜,邢歌面對她總是有很強的傾訴欲。

她最開始找江彌是想道歉,正常人交流是你來我往,那會兒江彌不能說,邢歌就只能自己說,說完發現心裏挺暢快,于是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江彌沒應,只是安靜聽着。

邢歌說:“我是真的很氣,啓蒙院的所有人都是混沌受害者,他自己也是,可混沌就是異世者做的,他怎麽能說出……異世者不一定都是壞人這種話呢?”

“他心裏這麽認為就算了,還說給我聽,他不說我就不知道,不知道就不會生他氣。他怎麽把什麽都說給我聽,自己憋着不行嗎?”

江彌:“是他不對。”

邢歌:“是吧,你也覺得。我就不會什麽話都跟別人說,有些話連他也不會講,他倒好,說了惹出矛盾又沒辦法解決。”

她說着低落下去:“他最近沒來找我和好了。我是不是氣得太過,兇得他不願找我了?但是他真的不能那麽說,我不能接受。”

江彌問:“如果他再找你,你是兇他還是和好?”

邢歌也說不出。

陸懷是她最好的朋友,親人那樣的存在,旁人都說陸懷是天才,但在邢歌這裏,他只是個沒什麽脾氣的同伴,被嫉妒他的人欺負也只是摸着鼻子,還得她來幫他出氣。

她把陸懷當親人,他怎麽能幫她的滅門仇人說話。

過了這麽久,邢歌還是很氣。

但她也沒想過和陸懷絕交。

邢歌難得地沉默了很久很久。

江彌說:“我們都還小呢,犯點錯有什麽關系。”

邢歌一下子被她老氣橫秋的話逗笑,伸手揉她軟乎乎的小腦袋,将編好的發辮都揉散了,她哈哈笑:“你個小屁孩學什麽教習說話。”

邢歌鬧她一番,沒打擾多久就丢下一句“誰欺負你就來找我啊”後離開。

她離開沒多久,江彌剛将發辮編好,就看到陸懷往這個方向來,對方也正好看到她。

江彌說:“邢歌往那邊走了。”

陸懷确實在找邢歌,但江彌這麽說,他倒是不好直接走了。

看到那本皺皮的大字書,江彌的識字障礙流傳挺廣,他也聽到過,想了想,陸懷主動問:“需要幫忙嗎?”

對一切能幫到她識字的辦法,江彌來者不拒。

而且陸懷天才之名實在讓人垂涎。

她問:“你是怎麽認字的?”

一開口陸懷就被難倒,他也不知道認字有什麽困難,只好實話實話:“看一眼就會了。”

江彌沉默。

陸懷主動問她:“你哪裏有問題?”

江彌:“我哪裏都有問題。”

陸懷也沉默。

陸懷認真看向江彌。

江彌也真誠看向陸懷。

對視三秒,陸懷說:“我還是去找邢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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