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一百七十二帖

第一百七十二帖

宋予是上午的比賽。

直至漆許到達觀賽區，都沒見到他人。

漆許很緊張，她知道在錦賽會前一段時間的小比賽中他的表現并不好，連銅牌都沒拿到。她不知道他們訓練的節奏，也不知道怎麽安慰他，就買了連夜的機票去茴城陪他吃了頓飯。

那頓飯，漆許察覺到了他的不開心，整頓飯吃得都很沉默。

宋予總會給旁人一種他什麽都不在意的假象，經常吊兒郎當的沒心沒肺。實則他對在意的事情特別上心，會悄悄地做一大串備忘錄，自己的訓練計劃，飲食注意，一段比賽視頻看上成百上千遍。你以為他戴着耳機在聽歌，其實是在聽各種比賽解說複盤。他人口中有天賦的少年比很多人都努力，但更多人只能看到他的一塊獎牌。

那次小比賽報道下面的評論很多人都預測宋予在錦賽會拿不到好成績，說他平日裏太飄，被踢出上海隊是咎由自取。為此，漆許還在網上跟人罵戰了一夜。總有人什麽都不知道，看東西只看表面，盲從随大流，輕飄飄地打出幾個字诋毀別人的一生。

臨走前，宋予說要漆許抱抱他。

漆許抱緊她的少年，兩個人在冷風中吹了很久。

“宋予，宋予！”海謠指着走在隊伍的第一個少年的身影激動地喊對方名字。

漆許順着看去，宋予戴着帽子，頭側向觀賽區掃視。兩人對上視線，漆許慢吞吞舉起印有他名字的單人橫幅，明顯對方臉上有了笑意。

在宋予整個比賽過程中漆許都很恍惚，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着宋予逐漸與第二名拉開距離，周遭的加油聲響徹天空，他的背影劃向終點。

一陣歡呼，他登上屬于他的領獎臺。

漆許聽完國歌就離開了，驅車趕往三十公裏外的墓園。

她定制的墓碑做好了，去除了原先的所有附屬詞，只留下三個字：周文茵。

漆許無數次想起她媽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一個人躺在病床上的孤獨，很怕丈夫看到瘦骨嶙峋的病軀，總讓丈夫去忙自己的事情。

她希望周文茵女士不會是天上任何一顆星，不會看到還活着的人，只聽她的女兒講。

媽，爸說他很想你。

媽，他經常給我講你們相愛時的故事。

媽，我知道你肯定會希望他不是一個人孤單地走完餘生。

媽，我挺好的，遇到了很喜歡的人。

工作人員離開，留下了漆許一人。

她拿着毛巾細心地擦拭碑面，在上面的照片上停留許久。

一道陰影落下，漆許下意識擡頭看向來人，眼裏驚訝，“你怎麽來了？”

宋予已經換下了比賽服，脫去帽子，頭發有些淩亂，額前的發有幾根紮向眼皮。看得出他來得急，衣領還沒翻好。

他陪着她一起蹲下，跟墓碑上面的人打招呼。然後又開始自我介紹，說了很多。

漆許低頭聽着，沒打斷他的話痨。

等結束，她看他的側臉，忽地笑了。

怎麽給自己說緊張了。

他才回答她的問題：“看到你的日程表了。”

“又偷看呀。”

“光明正大。”

宋予創建一個雲盤，有什麽行程，照片，亂七八糟地都往上傳。還強制漆許也要上傳些東西。

幼稚。

走出墓園，漆許站在石階上回頭看，密密麻麻的墓碑，一下子找不到她的媽媽睡在哪裏。

她說：“宋予，我能感受到你在嘗試走進我的難過。”

宋予低低“嗯”了聲，把手伸向她，牽她走下來。

她又說：“但你這麽年輕，還是不要提前透支難過了，以後一直開開心心的好嗎？”

宋予放開漆許的手，将自己的手面張開在她面前。

漆許不明所以，“扮可憐呢？”

“你牽我。”

不知何時宋予總會冒出奇奇怪怪的儀式感。

漆許把自己的手放上去，十指相扣，“滿意了嗎？”

“還行。”他撇撇嘴。

走在路上，漆許突然停下腳步，認真地說道：“宋予，要不要做我男朋友試試？”

漆許不知道他是懵的，還是怎麽，臉一下子煞白。她的臉色也不好了，“怎麽了？”有這麽吓人嗎。

宋予沒回答。

開的兩輛車，漆許開在前面，開着開着後面跟着的宋予就沒影了，

草啊，什麽情況。換成以前估計樂得得抱着她轉圈圈了，怎麽現在跟聽見鬼故事似的，直接溜了？

行。

漆許摸出一塊糖擠進嘴裏。

有本事這輩子都別出現了。

宋予還是出現了，是淩晨兩點。

帶着酒氣過來的。

漆許還沒睡，看到他開門進來把筆記本一抱，背對他。

宋予站在門口，盯她，用力眨了好幾下眼，過去坐她身邊。

什麽都沒說，就硬坐。

“膽小鬼。”漆許氣呼呼地扔給他三個字。

宋予站起來，去拿了紙和筆，坐回漆許身邊，然後認真書寫着什麽。

漆許瞥一眼，都快寫滿了。

他寫完，放她筆記本鍵盤上，就去起身洗澡了。

之前宋予的東西都沒被扔掉，用得還剩半瓶的男士洗面奶，電動牙刷，背心，盲盒，都在。他低頭看到漆許已經替他整理好放在櫃子上今晚要換洗得的睡衣時，拿起來嗅了嗅，清新的洗衣液味道，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樣。

客廳的漆許看着宋予沉默地走進衛生間，頓了好幾秒才拿起他寫的那張紙。

宋予平日裏寫字很飛，張牙舞爪，堪比草書。但現在寫的是一副正楷字體，每個字方方正正。

原來是一份保證書，甲方宋予，乙方漆許。

漆許讀完，利落地在最後簽上自己的大名。

她拿着紙去找宋予,敲了衛生間的門沒人應，她直接擰開門把手。

入目的是宋予蹲在地上，他哭得肩膀都在發抖，卻無聲。

漆許慢慢走近，坐在地上，用食指捅捅他胳膊，“我發現你還蠻小氣，怕我賴賬啊。”

他不看她，臉還埋在雙臂間，收了哭，哽着聲音，向她要求，“說你愛我。”

“好，我愛你。”

“多說幾遍。”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騙子。”

“......”

漆許把宋予的手抽出來，握上筆，“簽字吧。”

宋予沒立即簽字，而是拉住她的胳膊，自己也坐下，把腳墊在她屁股下面，“涼。”

漆許沒有猶豫地坐過去，往他的腿部靠靠，盡量收起力。

宋予在甲方那一欄簽下字，一字一字地掃讀上面的條約。

第一條就是在他到達法定結婚年齡的當天領證。

他小心翼翼地疊好。

漆許摸向他的臉，她有個愛哭的可愛男友。

她想起十六時第一次遇見宋予，他也是哭着的。看到她時就噤了聲，別扭轉過頭，肩膀卻還時不時抖動一下。

等晚上人都走了，漆許睡不着，想找個人說說話，就開始逗宋予。

她問一個九歲的小孩有沒有女朋友确實禽獸，不過跟良心比起來她更喜歡看宋予惱羞成怒。看得出來他的家庭教育不錯，對她的逗弄盡管煩卻還是會回答。可能他也知道接下來幾天要和這麽個煩人精住一起，如果搞僵關系受苦的是自己吧。

宋予是什麽病來的她不記得了，只記得：

“喂，幫我削個蘋果。”

“哎，我饞了，給你二十塊，去醫院門口買份小籠包。”

“小屁孩看什麽看，你能懂得欣賞姐的美貌嗎。”

“那個誰，別讓季雲馳進來，他要是進來你晚上就別想睡了。”

“宋予。拜拜，祝你出院愉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