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小紅花與塑料袋
第03章 小紅花與塑料袋
六月份,剛下的水蜜桃上市。
福春蹲在牆根啃桃子,看見陳悅目路過。
“陳老師!”
她朝他興奮招手,後者沒聽見似的快步向前,沒走兩步被福春攔住語氣讨好問他:“下班啦?今天進來洗頭呗,我給你撓撓。”
陳悅目視線挪開,連看也不願意看福春。
當初臺階上那個自由燦爛的靈魂怎麽會和面前這個大土貨是一個人?
他現在聽見洗頭兩個字太陽穴就突突跳,在家洗個澡突然想起這事都要啐一聲晦氣。
“沒空。”
“你下課回家了吧,我看你總往這邊走。”
“有急事,不聊了。”
“有啥急事,你這不剛打完球?”
福春指向他手裏的羽毛球拍。話不需要說的太明白,福春不可能不懂,但她就是戳穿了,裝得像個不懂世故的傻子。
陳悅目心頭竄火,冷眼看向對面,想不通自己為什麽會蠢得三番四次讓這女人牽着鼻子走。
兩人站在大街中央。福春見他不說話,木呆呆盯着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麽,無聊地拿起吃了一半的桃子繼續啃。
咵嚓!
果肉擦着嘴唇送進口中,汁水挂在唇瓣上晶瑩剔透,将紅潤的唇刷得亮晶晶。甜膩的果汁滲進嘴角傷口,殺得肉裏刺痛,福春伸出舌尖輕舔嘴角。
這副模樣讓陳悅目心頭那把火又燒得更旺,從心一直燒到大腦,燒到四肢百骸,燒到腹間。
他輕佻擡手,嫖客挑妓女那樣掰住福春下巴問她:“嘴又怎麽了?又是辣的,啊?”
“擦破點皮。”福春心虛,側頭躲開他。
“裝什麽可憐?”陳悅目譏嘲。放前兩天福春這德行還能說大俗即大雅,是有那麽點意思的,現在陳悅目只覺得惡心。一見她腦子裏就回放那天的場面。那些畫面仿佛也在嘲笑陳悅目曾經捧着一灘屎貼在臉上當寶貝,讓他有種被耍還沒處說理的窩囊。
“誰裝了?”
福春想了想桃子也不敢吃了,放下手又悄悄背到身後,問:“你還生我氣呢?”
“你像個瞎子。”陳悅目繞開,又被福春擋住。
“陳老師,你在隔壁大學當老師嗎?”
“你想幹什麽?”
“沒啥,就問問啊。”
福春被問得一愣,盯着陳悅目看了一會慢慢退開,讓出路看着他大步離去。
*
大街空蕩,福春在發廊門外的階梯上坐着,從圍裙裏掏出一支癟掉的護手油擠在手背上擦。上周老板說要給她提前轉正,從助理升技師,工資也能比原來漲兩百。她才來兩個月已經比來兩年的都厲害,手頭上除了陳悅目這個大客戶還有不少鄰裏街坊也吃她這套。
但福春總覺得自己在這幹不久,老板能把扣下的工資結給她就不錯了。
“湯春福,你不回去啊?”
和她一班收尾的同事拉上閘門拿着鑰匙晃晃悠悠從臺階上走下來。福春不大想回宿舍,她每次都拖到最後等別人睡下才回去。
“能去你們那待會不?”
“老板不讓竄寝,抓到要罰錢。”
福春興意闌珊,踢了一腳地上的桃核跟着一起回宿舍。
他們店男多女少,男生有三間宿舍,每間住四人。女生五個人,就住稍大一點的上下鋪六人間。
福春回到屋裏,大夥正排隊洗澡,看見她早回來白眼都翻上天。
“呦,大紅人今天咋這麽早回來,沒出去找你的帥哥們玩啊?”
福春不言語,脫了鞋躺床上等着洗漱。
她最近日子不怎麽好過。走偏路賺大錢總是容易遭記恨,前一陣陳悅目砸錢買東西太過招搖,一看就是沖着人來的。偏偏福春還不收斂,在陳悅目這嘗到甜頭又到其他人那照葫蘆畫瓢,摸摸手,再湊耳朵邊喘兩聲,讓每一位好大哥都覺得在福春心裏自己是獨一份。
其他人洗漱完站在床邊低頭整理衣服,奚落福春:“又出去勾搭誰了?也分點業績給咱兄弟姐妹。”
“得了,真給你你也留不住人家。”
“怎麽留不住?拉下臉夠騷就能賺錢。”
大夥哈哈笑,福春也跟着笑。
笑完宿舍一陣沉默。
帶頭的阿紅突然湊到福春前面嗅嗅又立刻用大手扇了扇,“呦,什麽味這麽臭?”
旁邊的跟班唱雙簧:“是騷味吧?”
阿紅在這幹了将近一年,上個月才升技師。看見福春幹了兩個月就能升技師氣不打一處來。說她精明吧,點了她兩三次別走歪道愣是沒聽懂,說她傻吧,又知道和那些那人勾勾搭搭拉生意。
大家都是老老實實洗頭賺提成,正經幹活的姐妹辛辛苦苦洗一天居然還沒走歪路的掙錢多。
“哈哈哈,狐貍精的騷味。”大家圍住福春嘲笑,頭發上的水珠濺在床單上,還有些濺在福春臉上。
福春跟着嘿嘿兩聲,翻身下床要走。
“哎,你去哪?”
“去洗澡。”福春笑着說,“不是嫌我騷嗎?”
“就因為你,給我們惹了多少麻煩事?累得要死還要被拽出去訓話。”阿紅垮下臉抓住她胳膊,一把将人甩到床上教訓,“你改不改?”
福春坐起來歪頭問她:“t?我憑啥改?你們忍忍呗。”
話聽着像挑釁,讓幾人大為惱火。
“你怎麽不知好歹!”
她們圍住福春要揍她,把她壓在床上。福春抱住她們,掐她們的腰撓癢癢,打起來跟小姐妹鬧着玩似的笑成一團。
“說誰騷呢,嗯?”
“別打啦!”阿紅往福春身上狠拍幾下狼狽站起,其他四人也跟着站起來,臉上還挂着意猶未盡的笑,看向阿紅時又迅速收斂。
“好玩吧?”福春拽拽她們示好,被一掌拍開。
“誰跟你玩了?不要臉!”
“那我去洗澡啦!”
福春玩夠了爬下床,被晾着的五人面面相觑過了好一陣才确定自己被耍了又氣沖沖闖進浴室把她拖出來。
“騷貨,跟你沒完!”
幾人推推搡搡,滾在地上翻來覆去地打,一路從宿舍打到走廊。
阿紅趁亂給了福春一個大嘴巴子,福春一手抓浴巾一手抓她頭發就往牆上掄,兩人抱在一起撕扯,最後鬧得報警把老板叫來事情才罷休。
“活不好好幹還給我惹事生非!”嗆人煙氣源源不斷從男人兩指間夾着的香煙冒出,福春伸手扇開被對面狠狠一瞪,“扣你們工資。”
“老板,你看我被她打的!”阿紅撸起袖子指着身上淤青告狀。
大晚上打架還報警,老板手氣正旺被叫過來一肚子火,對着她們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
“哎哎,不管那個。”男人狠抽幾口煙,然後在地上按滅煙頭起身道,“你們都有錯,一人扣五百。”
說罷夾着公文包一邊打電話約牌局一邊開門出去。
福春抽起一旁的毛巾悠哉擦頭,伸腿踢了踢身旁,笑說:“這老板只賺錢不管事,你傻麽兮兮跟他廢什麽話?”
她說完被狠踹一腳,旁邊的人兩手緊緊抓住床沿,阿紅僵硬轉頭,瞅着福春咬牙說:“王八蛋,我這個月還要寄錢回家。”
福春不往心裏裝事,鬧翻天也該吃吃該睡睡。夜深人靜,她突然被一陣涼意驚醒。
那是一股從後腦勺竄起的陰冷,讓人頭皮發麻。
她睜眼,在黑夜中與另一雙眼睛對視。
“我殺了你!”
福春嗷一聲驚叫,一巴掌掀翻坐她身上那人。四周傳來響動。不知道是誰打開床頭臺燈,微弱光線彌漫整個房間,讓坐起來的人影映照在牆上。福春順着自己腳邊的黑影看去,影子那頭的人正舉起剪刀虎視眈眈瞪着自己。
她燃起一股求生本能,讓身體不自覺發抖,發瘋般拿起枕頭朝對方掄去,坐在她身上狠命撕打。
兩人掐住脖子,撕扯頭發,剪刀劃破皮肉,血順着胳膊流在枕頭上。福春感覺不到疼,直到大家勒住她摔到床上。她用沾上血的手摸上臉頰,濕濕的,分不清是血是淚。
然後所有人都在哭,一個比一個哭得厲害,只有福春慢慢地不哭了,抱着腿蜷縮在床頭。
這次沒報警,老板差張萬子胡十三幺,被叫過來更生氣了。煙也不抽就幹點上搭在桌邊,斜乜她們。
“怎麽回事,又怎麽回事?你們怎麽這麽煩!”
“她要殺我。”福春開口,說着撸起袖子直直伸到老板面前。
“是她先動手,剪刀也是她的!”對面反駁。
老板扭頭問旁邊四人:“咋回事?”
這屋子裏沒人向着福春,只要一個眼神大家就能達成默契。
沒看到,不知道,剪刀的确是湯春福的。
然後事情蓋棺定論:“你這樣我不能留你了,明天走人。”
福春深吸口氣,看着天花板眨眨眼說:“好。”
早上五點,老板離開。所有人默默坐在原位。沒人動大家都不敢先動,特別是福春沒動。
都怕她發瘋。
那把剪刀還放在桌上,大夥互相使眼色,最後讓年紀最小的悄悄挪過去收起來。
五點十五,福春拉上被子睡覺,其他人才陸續爬回床上等着天亮。
第二天,福春沒去上班。天陰陰的,她早早起來在宿舍收拾東西。床鋪被子都打包卷好,衣服也塞進書包裏。
福春來時一身輕,走時也一身輕。
“你可以在這多待一天。”阿紅對她說。
新聞挂了暴雨預警,全市放假,這時不會有人來店裏。老板趁空閑搞培訓,給了他們半小時回宿舍準備。
福春仔細檢查書包裏格的東西,确認放好後背起包拎上鋪蓋卷出門。
“湯春福!”
昏黑長長的走道裏,福春停住腳步。頭頂的燈亮起照在她站的地方,身後宿舍門口也亮起一道光照在走道。
福春沒回頭,就靜靜地站着。過了一會,光那邊傳來聲音:“我要寄錢回家給我媽治病,癌症。”
天空響起悶雷,把所有的燈都震亮。阿紅聽不清福春的回答,可能是應了一聲也可能沒應,反正福春又提着行李繼續走,消失在走廊盡頭。
*
暴雨天所有人都趕着回家。
狂風在路上呼嘯卷起塑料袋四處亂飛,街上行人寥寥無幾,全都低頭頂風前行。
黑色長柄傘在狂風天就是個累贅。陳悅目走了一會索性把傘收起來狼狽逆風而行。
“陳老師!”
“陳老師——”聲音順着風飄進他耳朵,一雙腳已随聲而至站在他面前。
陳悅目真覺得自己該換條路,面前這人簡直陰魂不散。
“我不洗頭。”他說。
福春張張口,笑着的臉有點挂不住。她的手要舉不舉地僵在半空,手裏拿着陳悅目的校園卡。
“卡掉了。”
陳悅目收斂神色,從她手裏接過卡道謝。
風刮在路上,把福春的衣服頭發全刮在一邊。她穩了穩身子站在路上問陳悅目:“挺忙的?”
“嗯。”
福春兩手揪着放在身前,她舔舔唇,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反正風一直刮。
“我先走了。”
“哎!”
“有事?”
福春低頭摳手,半天才開口:“你別去那家發廊洗頭了,洗發水不好,燒皮膚,把我手都燒壞了。”她舉起手給他看,“我不在那幹了。”
陳悅目早看見她身上背包和旁邊打包的鋪蓋卷。
他不管閑事,更不想管這人的閑事。
“知道了。”他說,然後繞開福春向前。
天空的雨越飄越大,陳悅目把傘打開,聽着頭頂雜亂無章的噼啪聲。
他們當初就應該在路的兩邊擦身而過。
黑色的傘被風吹得向後刮,他用力扯住傘柄繼續走。
“站住!”
啪嗒,啪嗒……
雨落在傘面上,打亂了腳步節奏。
“站住——”風雨中夾着呼喊。身後一股壓迫襲來,緊接着身體被猛烈地一撞,差點把陳悅目撞到地上。他踉跄兩步站穩,手突然被拍了一巴掌。手心空空,只沾着風刮來的雨水。
福春舉起他的校園卡站在對面。
雨把她的頭發沾濕,亮亮的,在陰暗的大街上。
“你幹什麽?”
“我沒地方住。”
“關我什麽事?”
“我不還你卡了。”
“你這叫搶。”陳悅目舉着傘站在雨中。
“那你報警。”
“哼……”
“嘻……”
陳悅目笑,福春也笑。雨水快打濕她整張臉,眼睛只能朦朦胧胧看見對面的影。她将卡舉着,在等人過來拿。
兩人越走越近,然後錯身而過。
“卡不要了。”
大暴雨下的整座城市仿佛被抽掉了顏色。
這一次福春沒有再叫住他。
陳悅目将傘打在前方遮住了視線,腳下踩進一窪水坑。褲腳上的黏濕感使他低頭,皮鞋此時正踩上一抹紅。雨水的聲音很大,他分不清自己踩着的是花還是紅色塑料袋。
傘面上滲進一滴雨打在他的襯衫,剛好沾濕心口的位置。
男人都是色鬼。飯桌上母親的諷刺猶言在耳。
他站住,閉眼嘆氣,然後轉身對福春說:“把卡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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