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夜宿泉臺
姜玉姝發覺一抹白影飛掠而過,餘光瞥視,吓得失聲大喊:“哎你——嫂子!”
同伴亦驚恐尖叫:“大少夫人?”
“糟糕,世子夫人撞樹了!”
……
衆女子措手不及,一邊呼救,一邊阻攔。
但遲了一步,王巧珍灰心喪氣,腦袋猛地撞向樹幹,耳朵裏“嗡~”一下,霎時天旋地轉,整個人無力歪倒。
同伴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攙起人。
“嫂子?嫂子?”
“快去請方大夫來救人!”姜玉姝蹲下,掏帕子的手微抖,迅速按住冒血的傷口,焦急道:“你怎麽這麽傻?別的不說,光想想煜兒,你也不該尋死啊!”
王巧珍癱軟靠着樹,血淚交流,絕望地喃喃:“我受不了了,真真受不了。誰也別攔着,讓我死……死了好,死了倒幹淨。”
血從姜玉姝指縫裏溢出,溫熱泛腥,熏得人白了臉,她恐吓道:“幹淨?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荒郊野外,可能有孤魂野鬼,甚至厲/鬼,死在此處休想幹淨。嫂子是郭家長媳,上有老下有小,千萬要振作,好好兒活着。”
王巧珍凄慘一笑,“不了,一死百了,等我咽了氣,立馬去投胎,省得餘生受苦。”
“你——”姜玉姝絞盡腦汁,順着對方話頭,嚴肅問:“嫂子真是糊塗了。據我所知,經書上明明說‘人活一生難免受苦,避不開躲不過’,假如你以死逃避今生苦難,來世将承受雙倍以償還!這你怕不怕?”
“不怕。”王巧珍無法承受家逢巨變,死意已決,聽不進任何勸言,拼命一掙,狠狠道:“你別攔着,讓我死!讓我死!”
這時,官差及郭家人聞訊趕到。
“怎麽回事?”張峰黑着臉,手按刀柄喝問:“尋死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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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弘磊先吩咐:“方勝,快去救人!”而後才答:“回大人,那是罪民的大嫂王氏。”
張峰板起臉,淡淡道:“才走不到一天,她尋什麽死?老劉,去瞧瞧,假如死了就按規矩處置,免得耽誤趕路。”
“明白。”副手劉青領命而去。
作為一家之主,郭弘磊責無旁貸,拱手道:“大人息怒,罪民立刻去勸誡家人安分趕路!”
張峰草草一揮手,點了點頭。靖陽侯府綿延近兩百載,勳貴家族之間世交姻親關系盤根錯節,外人理不清,故眼下郭家雖失了勢,他卻仍顧忌,并未動辄打罵犯人。
草叢旁
“方大夫,如何?”姜玉姝右手沾了鮮血,正使勁擦拭,卻怎麽也擦不幹淨。
流放前,郭家上下早有準備,金瘡跌打藥等物人人都帶了些。方勝年逾而立,是家生子,原本專給侯府下人看病。此刻,他滿頭大汗,忙碌為王巧珍包紮傷口,簡略答:“幸虧世子夫人體力不支,無力撞破腦袋,故并未傷及性命。但須得歇息幾天,才好得快。”
流放途中,哪兒有條件休息養傷?姜玉姝蹙眉沉思,見丈夫疾步趕來,不等對方發問,便道:“你放心,嫂子性命無礙。”
“傷得厲害嗎?”郭弘磊彎腰審視。
姜玉姝答:“血流了不少,需要靜養。”
王氏等人随後趕到,她痛心疾首,劈頭責罵:“巧珍,你忒糊塗了!你一死,煜兒怎麽辦?可憐我的孫子,剛沒了爹,如今做娘的又尋死!”
“讓我死,我不想活了,讓我死罷。”王巧珍自言自語,面無血色,眼神發直,誰也不理睬。
姜玉姝唏噓道:“幸好煜兒沒跟過來,否則肯定吓壞小孩子。”
“今後得讓丫頭寸步不離地盯着嫂子才行。”郭弘磊沉聲道。
姜玉姝颔首,掃了掃周圍,提議道:“這荒郊野嶺的,若想繼續走,只能找人輪流背或攙着嫂子。等到了驿所,我們再求張大人通融通融,至少得弄一副擔架。”
烈日當空,郭弘磊汗濕孝服,冷靜道:“別無良策,唯有如此。我立刻安排人手照管嫂子。”
“去吧。”姜玉姝強打起精神,返回原處,千方百計地開導寬慰。
不多久,一行人繼續趕路。
郭弘磊領頭,攙扶着孱弱三弟,身後是兩名高大仆婦,她們一左一右地架着傷患,硬拖着走。
“放、放手,放開我!”王巧珍連日少吃少喝,虛弱得奄奄一息,哀怨呓語:“讓我死,讓我死。”
姜玉姝越走越累,汗如雨下,兩條腿簡直邁不動,咬緊牙關苦撐。
“二嬸,看見那棵樹了嗎?”郭煜奶聲奶氣,天真無邪,全不知母親自殺未遂,更深信遙遠的西蒼“特別好玩”。他窩在奶娘懷裏,把玩由一個巧手丫鬟編織的籃子,籃內盛滿各式野花。
姜玉姝喘籲籲,擡袖擦了擦汗,耐着性子答:“哪一棵啊?”
“開紅花的。”
“哦,看見了。”
郭煜興致勃勃,“待會兒再給我摘幾朵花,行嗎?”
“行!”姜玉姝籲了口氣,暗忖:自己逗的孩子,再累也只能逗下去。
五十裏路,直到天黑透,足足走了七個半時辰,一行人才趕到泉臺驿。
張峰一聲大吼:“到了!”
郭家上下險些喜極而泣,個個精疲力竭。
“泉臺驿。”姜玉姝站定,仰望驿所門匾,感慨說:“記着,這是北上的第一個驿所。”
“唔。”郭弘磊也望了兩眼,自然而然地握住妻子肩膀,往門內推道:“走,進去了。”
按慣例,張峰命下屬仔細清點後,把犯人暫交給驿所看守,自行上樓歇息。
偌大的空屋子,無床無窗,僅有鋪了幹草的木板和細條狀氣孔,并以矮牆隔成兩間,但并未隔斷。
栅門上了鎖,外有驿卒把守。
姜玉姝默默盤算,慢慢踱向病患,餘光飄向栅門,郭弘磊正在門口和驿丞交談。
“三弟,你怎麽樣?”
靠着牆的郭弘哲受寵若驚,慌忙起立,腼腆答:“我沒事。多謝二嫂關心。”
姜玉姝覺得對方太怯弱,遂囑咐:“如果難受,切莫隐瞞,該及時請方大夫瞧瞧才是。”
郭弘哲感激颔首。
“你歇着吧。”
“是。”
姜玉姝又走向傷患,蹲在婆婆身邊,看着昏睡的王巧珍,輕聲問:“嫂子仍是不肯吃喝嗎?”
“唉。”王氏憂心忡忡,發愁道:“我勸了又勸,可她一直說‘如此境地,生不如死’!”
姜玉姝搖了搖頭,“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着’,人活着才有盼頭。您老是長輩,再多勸勸吧。”
王氏唉聲嘆氣,抱怨一通後,忽想起件事,扭頭吩咐:“把姜家的那包銀子找出來。”
“是。”心腹仆婦解開包袱,利索找出今早姜世森贈的盤纏。
王氏努努嘴,“給她。”
姜玉姝愣了愣,并未伸手接,詫異問:“老夫人,您這是什麽意思?”
“拿着罷,家裏暫時不缺。”王氏疲憊不堪,慈愛地摩挲孫子,“你有孝心,這很不錯,但出門在外,總難免需要打點些什麽。這銀子,供你和弘磊用。”
“是。”姜玉姝這才接過,正色道:“玉姝正想與您商量:嫂子受了傷,根本走不動,明早該怎麽辦?”
王氏捶了捶胸口,“我能有什麽辦法!”
姜玉姝便道:“您別急,我試着去問問張大人,看他能否通融一二。”
“你?”
姜玉姝一怔,立即改口,“弘磊!”
“唔,那就去試試罷。”
片刻後,栅門忽然被打開,郭弘磊命小厮接過驿卒送來的一個個木桶。
姜玉姝揣着銀子靠近,好奇問:“桶裏是什麽?”
“米湯和茶水。”郭弘磊低聲說:“朝廷有律,驿所不敢多給口糧,只有不出格的米湯。”
姜玉姝聽出了歉疚之意,忙道:“米湯好,暖胃助眠!”
郭弘磊嘴角微彎,隐露笑意。
“事不宜遲,我們該去找張大人求情了。”說話間,姜玉姝掏出一塊碎銀遞過,“來,你把這個給守門的頭兒,托他通禀一聲。”
郭弘磊挑眉,“你也去?”
姜玉姝坦率直言,“有些話,我比你容易出口。走,一起去試試!”
郭弘磊思索半晌,點了點頭。
驿所偏廳內,燭光搖曳。
張峰端坐,桌上擺着幾碟菜肴,酒香撲鼻。
“罪婦家中,婆婆年邁體弱、三弟天生患病、嫂子受了重傷,侄子又才三歲,根本走不快。”姜玉姝畢恭畢敬,言辭懇切,無奈道:“您看,今日道路平坦,卻足足花了七八個時辰才走完五十裏!等過陣子崎岖艱險時,只怕更慢。”頓了頓,她繼續道:
“唉,犯人若逾期,活該受懲罰。但卻萬萬不敢連累大人逾期交差。”
張峰喝了口酒,猶豫不決,凝重道:“雖說朝廷沒有明文禁止,但我不能亂開先例。”
“馬車不行。”姜玉姝絲毫不意外,磨了小半天,這才抛出自己的真正來意,“那,板車行不行?”
“馬車絕對不行!板車麽……”張峰遲疑不語。
郭弘磊生自侯門,原本顯赫高貴,家敗後卻一難接一難,迫使他無暇憋悶哀傷。此刻,他拱着手,緩緩道:“罪民等人絕非故意懶怠,實在是逼不得已,還請大人通融通融。”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姜玉姝可不想因逾期被西蒼州府懲治。她咬咬牙,心一橫,豁出去了,悄悄揉紅眼睛,哽咽道:“求您仁慈開恩,稍微通融一二吧!”語畢,她作勢欲跪。
但,正如她所料,自己沒能跪下去。
“你——”郭弘磊一驚,眼疾手快,火速攙住了妻子,不讓她跪。
張峰也吓一跳,下意識起身避開了。他眉頭緊皺,斟酌再三,最終嘆了口氣,煩躁道:“罷了罷了。板車,就一輛板車,下不為例!”
姜玉姝眼睛一亮,“多謝大人開恩!”
郭弘磊凝視妻子,目光晦暗深邃。
次日·清晨
兩匹馬拉着一輛板車,車上鋪滿幹草。
王巧珍躺在板車裏,盯着虛空,憔悴喃喃:“你們別管我,讓我死……這樣悲慘地活着,還不如死了。”
“煜兒,不許淘氣,乖乖坐好。”王氏年紀最大,自然有座。她慈愛地摟着孫子,招手呼喚:“軒兒,快上來!來,坐在娘身邊。”
“啊?”郭弘軒呆了呆,瞥視二哥,沒敢動彈。
姜玉姝也呆了呆,脫口道:“老夫人,阿哲身體不好,那個剩下的位置,該給他才對。”
王氏頓時沉下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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