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是人

我不是人

“……又睡覺！給我站到後面去！我的課不是給你補覺用的！”

尖利的訓斥聲在耳邊炸響，我猛地清醒，身體一個激靈，腦袋條件反射地彈起。

一擡頭便對上了一張中年男人的臉，那雙瞪視着我的小眼睛裏幾乎要噴出火焰。忙不疊地低下頭，縮了縮肩膀，我起身向後走。

還沒走兩步，一個人影從我的身體裏徑直穿了過去。這樣的事情在這兩天發生了不止一次，發生的多了就習慣……能習慣才怪……

目送高瘦的男生走到教室最後，一聲不吭低垂着頭罰站。

教室各處傳來了竊竊私語和不明顯的笑聲，站在我身旁的老師不滿地低聲抱怨了幾句。嘆了口氣，用力拍響我身前的桌子，談笑聲卻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他無奈提高嗓門大聲吼着安靜，努力維持班級秩序。

我混沌的意識也在這位老師帶着怒氣的批評聲中逐漸清明。

我不是人。

當然，這并不是道德意義上的，是在物理意義上。

通常情況，我這一類沒有實體，可以飄來飄去的東西被叫做鬼，那就暫且這樣叫吧。

我是一只鬼，一只大概是在黃泉路上迷了路，目前不知道該怎麽去投胎，也沒辦法去投胎的鬼。

我現在正在一間教室裏，上的是一節無聊到班裏幾乎沒有任何一個人在聽的課。

而我之所以堅守在這間教室，并不是因為我有多求知若渴，也不是因為我哪怕死了仍然要努力考上589或者112，為鬼生争取一個良好的跳板，好在日後去地府時立一個學霸人設來争取來世為人的機會。

我默默地重新走回到那個被用來殺雞儆猴的同學的座位上，心安理得地繼續霸占他那張破爛到可以用來當搖椅的凳子。雖然現在身為鬼，我并感覺不到累，但是能坐着誰樂意站着。

我挪了挪屁股，假裝自己能感受到凳子上殘留的溫度，磨蹭着趴回了桌面，撐着頭幽幽回望，看向那只倒黴的“雞”。

Advertisement

少年套着寬大不透氣的校服外套。在班級中其他人都只穿着短袖，還有的人額頭鼻尖都冒着汗的天氣裏。

雖然我感受不到溫度，但是這明顯也不是需要防寒的季節，他卻将外套拉鏈拉到頂，整個人捂得嚴絲合縫，仿佛和其他人不在同一時空。

而他，就是我離不開這裏的原因。

故事得從昨天，也就是我“醒”過來的那天講起。

一片混沌之中，我開始游蕩。

我沒有任何死前的記憶。也就是說，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死，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些什麽。

鬼生剛開始就面臨着人生（劃掉）鬼生的三大哲理問題：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要到哪兒去？

據當事鬼（我）回憶：難得能掀開牛頓的棺材板，我第一時間就上天了。當時正坐在一片雲上，努力嘗試着想要舔一舔這團棉花狀的物體，完成鬼生開始以來誕生的第一個理想。

可就在我快要成功時，腦袋卻好像突然挨了一個大比兜。眼前一花，只覺得頭昏腦脹。

接着，我就到了一個狹小封閉的房間裏。

正吐槽着“你知道一個比兜會給人帶來多大的傷害嗎”并費勁巴拉地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我望進了一雙黑沉沉的眼睛裏。

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被看見了。

也不知道鬼界有沒有不許被人看見的規定，畢竟我沒遇到過其他跟我一樣的東西。

但是直覺告訴我，被別的人看見絕對算不上什麽好事。

害怕的情緒慢了一拍地竄進腦子裏，我頓時被吓得一激靈，彈到了一邊兒，慌不擇路地準備逃跑時，我後知後覺身後的人對我的一連串動作沒有任何反應。

腳步一頓，我轉頭看去，發現那雙眼睛并沒有跟着我轉動，仍直直地盯着原先的位置。

松了口氣，我壯着膽子湊到他身邊，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還是一動不動。确定他看不見我後，我撫了撫胸口，平複了一下那裏并不存在的心跳，嘟哝着準備溜走。

但是，不幸的事就從此刻開始了。

因為不管我怎麽嘗試，東南西北上下左右全方位全覆蓋，我就是走不掉。

于是，在第n次被扯回這間房間之後，我決定擺爛了。

反正就算能走掉，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待着就待着吧。

……才不要啊！我的自由啊！我還有星辰大海的夢想沒有實現啊！

想要45度角仰望天空，映入眼中的卻只有一塊泛黃的天花板。我憂郁了。對了，還有我差一點點就能嘗到的雲……

越想越難過，我憤憤地轉過頭去，正準備找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算賬，就又對上了那雙眼睛。

我：“……”

我合理懷疑這小子是故意的，知不知道人吓鬼吓死鬼啊！

破罐子破摔，我盤起腿，幹脆浮在了他對面，打量起這個将我強行套住的“枷鎖”。

這小子，長得其實還可以，挺清秀。

這個詞用來形容男生好像不太好。但是一時詞窮的我真的想不到其他的形容詞了。

他套着長袖長褲，露出的小塊皮膚很白，甚至可以說是蒼白，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膚下若隐若現。

我湊到他面前，細細打量着，一雙狹長的丹鳳眼半睜着，睫毛很長，但是不翹。柳葉眉，彎彎細細的，被細碎的劉海遮住了一些。鼻梁很挺，上面點了一顆小痣。唇形飽滿，但唇色很淡，沒什麽血色。

大概屬于是一眼看過去挑不出毛病，但又不怎麽出彩的一張臉。

一般這種沒什麽攻擊性的相貌都會讓人感到比較舒适，也不容易讓人産生什麽深刻的印象。

但是盯着那張蒼白的臉，我卻沒來由的覺得有些奇怪，心裏毛毛的。

總感覺，好像在哪兒見過。

我浮在空中，有些無聊地打着轉，思索着自己在哪兒見過這樣一張臉，但這對于沒有記憶可言的我來說實在有些難度。

只想了一會兒我便幹脆地放棄了，轉頭看這毛孩子寫作業。

桌面上的試卷已經幾乎被填滿了。

筆尖掠過紙張，留下了零星的墨痕。他寫得很快。房間內很靜，幾乎只能聽見他清淺的呼吸聲和紙張相互摩擦的細微聲音。

突然，外面傳來一點響動，他立刻偏頭一瞬不瞬地盯着房門的方向，抿着唇，手指一瞬間緊緊捏住了筆杆，指尖都有些泛白。

他好像在緊張，又好像在害怕什麽。

我一開始覺得他很專心。觀察了一會兒後，我發現并不是。

他沒有關門，房門大敞着，門外的聲音沒有任何阻礙，很輕易地就會傳進來。

而他不知道為什麽，一有點動靜就要轉頭看。

看到他第五次轉頭時，我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晃，明知道他看不見也聽不見，我還是忍不住吐槽：“寫作業就認真寫，外面到底有什麽好看的？”

剛說完，他又轉回腦袋，低下頭奮筆疾書，并且，再沒擡過頭。

我皺起眉，忍不住再度懷疑，怎麽這麽巧，我剛說完他就不摸魚了？于是我在他面前左晃晃，右晃晃，甚至用言語詐他。但他始終沒什麽反應，只埋頭在那一堆卷子裏奮筆疾書，絲毫不為所動。

我撇撇嘴，果然是想多了。

飄回他身邊，想着索性我也做做題，說不定對恢複記憶有奇效，仔細看看他的試卷，嘶……解析幾何，圓錐曲線。

看了半天，有用的東西一點兒沒想起來，只能感覺到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死去的各種知識在攻擊我。

轉開眼去，我開始認真打量自己所處的這個房間。

空間很小，布置也十分簡單。只靠牆擺着一張床，還有一張書桌，上面堆滿了書，緊靠着門邊的位置勉強塞下了一個小小的衣櫃。

對着門，開了個很小的窗子。我湊近窗戶往外看去，看不到多少天空，視野狹窄，被前方的高樓擋了個七七八八，十分壓抑。

心裏生出一種莫名熟悉的厭煩情緒，想要逃離這裏的想法登時占滿了我的腦子。

于是，我第n+1次嘗試掙脫束縛，結果不出所料的，在一陣無法抵抗的眩暈之後，我又回來了。

雖然作為一只鬼，我并不會感覺到生理上的累，但是心累是真的。

我撲到房間裏那張小小的床上，翻了個身，把身體攤開，平躺在上面。

既然我不能出去，那就……睡覺，眼不見心不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