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許拟

許拟

迷迷瞪瞪地睜開眼，一片暈着黃色斑塊的天花板占據了整個視野。

沒給我洗把臉清醒清醒的時間，那股将我困在這個小房間中，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拉力猛地把我拽了起來。

我瞬間懵了，這東西還有強制起床功能不成？

我于是展開了激烈的反抗，然并卵。

眼看着就要撞到牆上，殘留在體內的人類那貪生怕死的本能驅使我閉上了眼。

毀滅吧。

不對。終于智商上線的大腦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我頓悟了，我是鬼，我已經不是人了，物理意義上我已經不存在了，穿個牆那不是易如反掌啊易如反掌。

剛剛拖着我起床的那股力量已經消失了。我長舒一口氣，睜開眼，又雙叒叕對上了那雙黑色的眼睛。

我“……”謝謝，鬼已經麻了。

我麻木地默默向後方飄開一段距離。

只覺得距離産生美果然是至理名言，尤其是在人和鬼之間。

我覺得我和這小子剛剛有點太暧昧了。

浮在空中坐定，轉頭，視察一下這家夥又在盯着什麽東西看。

在我身後，頗有些年代感的瓷磚牆面上，貼着一面缺了一角的鏡子。所以他這是在，照鏡子？

坐在洗手池上，我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雖然好像能摸得到。但是鬼的樣子果然是不能被鏡面反射的，其他類似于鏡子的，像是水面一類的，我在外面游蕩時也曾試着照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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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只能說是不出所料。

摸得到看不着，莫過于是這鬼間最難熬的事了。

看着他盯着鏡子瞧個沒完，我越發好奇起自己的樣子，卻苦于沒有辦法看見。見他遲遲不動，我逐漸感到有些心煩，忍不住念叨：“你小子照夠了沒，磨磨唧唧個沒完了是不是”

“到底看什麽呢看？一年到頭的你看自己還沒看夠啊？”飄到他身前，轉身，試圖站在他的鞋裏看問題（站在他人角度的英文put in others' shoes）

鏡子裏映出的是一個清瘦的少年人身影。

背脊微彎着，沒有站直，蒼白的雙手垂在身側。整個人的氣質顯得略有些頹靡。

我怔住，盯着鏡中的影子半晌。猛得轉頭看向身後的人，又望望鏡子，很快清醒過來。

往旁邊迅速退出兩步，再望向鏡子裏，那個身影還是立在原地。這明顯就是那讨厭的小鬼，怎麽可能是我。

低下頭不再看。視線垂落在地面上，心頭好像有一團棉花堵着，有些喘不上氣。

我怎麽會覺得，那是我呢？

又在洗漱間磨蹭了會兒，他總算是轉身準備離開了。

我甩了甩頭，将亂麻般的思緒甩掉，跟着小鬼的腳步出了洗漱間的門。

剛準備邁腿，忽然發現面前的地板上，躺着一坨人。我趕緊收住腳步，一旁的少年跟我做着同樣的動作。

心頭莫名緊了緊，我轉頭去看小孩兒。他視線繞着這人轉了一圈，細細的眉蹙起，快步走到那人身旁，蹲下身摸上他的額頭，片刻後緩緩收回手。

盯着那人的臉，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拉住男人的手臂，熟練地将人拖起，抗到自己瘦弱的肩上，步伐艱難地走向一旁的沙發。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到上面，蓋上毯子。

我湊過去看，是一個長相普通的中年男人。緊閉着眼，面色通紅，即使在睡夢裏，眉頭也緊鎖着，還時不時打着鼾。

雖然聞不到味道，但可以想象出他身上一定帶着宿醉難聞的酒氣。

“醉鬼。”我篤定地下了結論。

又看了兩眼，總覺得這個人也似曾相識。

我思索一會兒，壓下心裏細微的不适，不再糾結。轉頭去看小鬼，正好撞見他從廚房出來，手上端着一個保溫杯，杯口向外冒出絲絲熱氣。他重新走回到沙發旁，将杯子放到一旁的矮幾上，垂眼蓋上杯蓋，又折返拿上桌上的藥片，放到杯子旁。

這小鬼一連串的動作十分熟練，家裏還常備着醒酒藥。

我摸着下巴思忖。這個男人一定不是第一次醉倒在這裏了，看小孩兒這樣子，應該是他的父親或者關系近的親戚。

少年收拾了一番，擡頭看了眼牆上的鐘，便飛快地提上書包走了出去。

我跟着他，幾乎是被拽着一路飛到了學校，進了校門。

我抽了抽嘴角，看着他踩着早課的鈴聲奔進教室，即使萬般不願意，我試圖扒拉住門框的手還是沒能抓住任何東西，揮着爾康手被拖進教室，忍不住想要內牛滿面。

這故事走向，難不成要讓我堂堂一鬼，重溫學生狗的生活嗎!

我橫在教室的走道裏原地躺屍，有些生無可戀，雖然我已經死了。

不過，我偏過頭去看正在努力把氣喘勻的小鬼頭。他可沒吃早飯吶!雖然我以前上學時也經常不吃早飯直接去學校，次次踩着早課的鈴聲到教室，但我那都是有不得已的原因的!

等等……

“以前”我細細磨着這兩個字。

一些零碎的記憶片段模糊地在腦海中閃過。

吵鬧的教室，隐隐作痛的胃，還有，一個模糊的身影……

愣神間，我仿佛被扯入了一個名為真實的幻境。

在朦胧氤氲的迷霧中，立着一個身影，一片迷蒙之中，我只能勉強勾勒出一個修長的輪廓，卻怎麽都無法看清他的臉。

胸膛中那顆虛無沉寂的心髒似乎忽然活過來了一般，它瘋狂地跳動起來，激烈地顯示着它的存在，似乎要沖破胸腔骨血的束縛。我擡手顫抖着撫上胸口，無比清晰地感受到，此刻此刻，我活着。

我緊盯着那個人影，眼角有些泛酸，“別走……”我伸出顫抖的手，想要撥開那層霧氣。“救救我！”我想問他是誰，口中吐出的話卻不受我控制。

那個身影愈發模糊了，但他好像聽見了我的聲音，向我跑來。

他朝我伸出了手。

他在說話。

我奮力邁開腿，向前伸出手，想看見，想聽見，想牽住那只手。

我聽清了那顆躍動的心髒說的話。只有他，只要他……

翻騰的霧氣裹挾着難以反抗的困意襲來，意識逐漸模糊。

我努力地支撐起沉重的眼皮，要是，再多看他一眼就好了……骨子裏泛出了難以抑制的疲憊，腳下一軟，膝蓋觸地，卻沒有痛意，有些分不清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

身上其他地方卻傳來痛意，撕扯着奪取了身體的力氣。我還不能睡，還有一個人，至少還有他……

在泥濘的沼澤中掙紮，只能越陷越深。逐漸朦胧黑暗的視線中，人影消失，信念潰散，意識幾乎在瞬間消散。粘稠的倦怠和疼痛感淹沒頭頂，将我徹底吞沒。

猛地坐起，心口處傳來如針紮般的細密疼痛，毫無防備間，打得我措手不及，只能死死掐住掌心。

咬緊牙擡起手，再次撫上胸口，它明明沒有在跳動，胸膛處沒有絲毫起伏震顫，也毫無溫度，卻這麽疼。是幻境中眼睜睜看着那人消失時的痛苦，潛意識裏再也無法相見的痛苦。遲來的疼痛像是惡魔尖嘯着，用生了鏽的刻刀将血肉靈魂生生淩遲的苦楚。

我渾渾噩噩地盯着那雙熟悉的眼眸看。我看見那雙剔透的眼睛裏，印着一個扭曲的人影。沒等我反應過來，一只手就穿胸而過。

我：“……”

默默地飄離桌面，捂着胸口不存在的傷口，擡頭看向那個站在桌前的人。背刺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麽？生活要如此對一只無辜的鬼！

看清那個人面容的一瞬間，我愣住了。

那是一張無可挑剔的臉。劍眉星目，鼻梁高挺，少年彎着眉眼笑看過來，溫柔的笑意直達眼底，像是小說男主跨進現實，是那種很容易讓人一見鐘情誤終身的長相。

他帥得毫無疑問，又笑得這麽好看，雖然我自認并不是個顏控，此刻也被硬控住了。随之而來的熟悉感伴随着心中的酸楚更是讓我愣在了原地。

“許拟……”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着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溫柔缱绻，情意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