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暴
暴
陳平生“砰”地關上門,我反應不及,也被關在了門外。
如果不是魂體形态,此時估計已經碰得滿鼻子灰。我本該對此感到不滿,該抱怨上一兩句。
從醒來開始,我的心沒有一刻感到安定。孤身飄蕩在這不屬于我的世界,我實在不安。
所以在發現自己無法離開陳平生之後,除了抱怨那本就沒有的莫須有的自由。我更多感受到的是慶幸。因為這個少年,我也算是和這個世界産生了一點聯系。就像久在水中之人終于觸到了地面,有了實感。
我其實比誰都明白,這裏的的人間已經與我無關。他們還在這炙熱的太陽底下。而我,一個本該重入輪回,卻在黃泉路上不知為何迷了路的無根之魂,不管這世上再發生什麽,都該影響不到我。可我卻依舊企圖将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感受重新加諸己身,固執地認為好像只要我還有埋怨這些的心思,就還能若無其事地将自己裝作是半個現世之人。
大約我死前,也是很舍不得離開的。
但是現在,我卻平靜地過頭,直挺挺地站在門外,直到心頭泛上一陣寒意。
明明感受不到溫度,為什麽還是會覺得冷。
我擡頭,順着樓道從半開的窗洞看去,方寸天地中,慘白的月光被困枝頭,細小的枝丫投下黑沉沉的影,層層疊疊,惡魔的爪牙般晃動着,我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是起風了。
收回視線,垂眼,夜風撩不動我的衣角,轉頭就報複似的把一股熟悉的,濃重的,令人作嘔的酒精的味道送入我的鼻腔中。胸腔中那原本屬于心髒那破玩意兒的位置又泛起了悶痛,讓人難以忍受。
磨人的痛像一把鈍刀,懸在脖頸上,在幾個呼吸間蔓延到整個胸膛,又像癌細胞那樣肆意瘋長,蔓延到頭皮、手臂、每一根手指,接着向下,小腹、大腿,腳踝……
疼痛是帶着尖刺的荊棘,攀爬過身軀的每一處,吸取血肉精魄,綻放出血色的花,妖豔而殘忍。
痛,好痛啊,渾身沒有什麽地方不痛。我用力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要将掌心的嫩肉掐爛了,舌尖突然嘗到了血腥味兒,好像是,嘴唇被咬破了。慢慢松開牙齒,顫抖着斷斷續續地呼出了一口濁氣。我顫巍巍擡眼,眼皮沉重地幾度要閉上。有冷汗不斷從額頭上滲出,滑入眼眶,酸澀地疼,我忍不住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前卻已不是那扇剛剛将我攔在屋外的鐵門,我也在不知覺間,被拖入了那怪物散發着腥氣的口中。
黑暗在視網膜上蔓延,其他的感官因視覺受阻而變得愈加敏銳。我聽見拳腳落在衣物包裹着的皮肉上的悶響,聽見渾身的骨頭都在嘎吱作響,不停冒出令人牙酸的聲音。雙臂死死護住頭,我聽見大腦這愚蠢的東西不知死活地持續叫嚣着,全身上下的經絡活躍異常,在腎上腺素的刺激下不知疲倦地把受到的刺激傳輸到神經中樞,孜孜不倦地提醒着我他們有多痛。
人類求生的本能告訴我,站起來,要逃,要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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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手腳卻似乎被無形的鎖鏈束縛住,無法控制,是這具身體,主動放棄了将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權利,丢盔卸甲,引頸受戮。我咬緊牙,用盡力氣想要改變蜷縮的姿态。下一刻,腳踝處卻驀地一麻,緊接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再度襲來,我抑制不住地悶哼出聲。
積蓄的力量在疼痛中飛速消散。我費力地擡起頭,那張陌生而熟悉的面龐在此刻,在這鋪陳一室黑暗中,就那樣無比清晰地落入我的眼中。
明明只在今天早上見過他一面。陳平生家中的那個中年男人。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我根本不應該能夠看清他的臉。但是,就是那樣一張普通的臉,那張不該在我記憶中留下任何痕跡的臉,現在,正因為無端巨大的憤怒與怨恨,扭曲着,幾乎不似人形,為什麽,我卻一眼認出了他。那張臉不該存在于我的眼中,是大腦,是我的記憶。模糊的記憶在疼痛的刺激下清晰地在大腦中呈現,讓我不假思索地将這張變形的,可憎的臉安在面前這個正在瘋狂施暴的身軀上。他揮舞着拳頭,被帶起的風裹挾着化不開的情緒,一拳,又一拳,狠狠砸在我身上。
咒罵、侮辱、詛咒……這世上所有帶有最大惡意的話語混合着,從那張散發着惡臭氣息的嘴中咆哮而出,歇斯底裏地震動着鼓膜,在難以承受的痛苦中被大腦更加清晰的刻在身體裏,帶着最烈的毒素,使傷口流膿腐爛。
這就是陳平生的父親。今早那個,在陳平生照顧下睡得安穩的男人,現在對着蜷縮在角落中的陳平生毫不留情拳腳相加的男人。
每當他的拳頭落下,我的身上就湧起劇烈的疼痛。
可是陳平生一聲不吭,我也不肯發出聲音。
我們藏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中,沉默地承受着至親的暴力。在逐漸朦胧的思緒裏,痛覺不停在身體各處炸響,它幾乎讓人喪失思考的能力。
我卻又靠着疼痛維持着最後一點清明,殘存的理智卻忍不住思考一個無聊至極的問題。
我的父親啊,你現在正在施加暴力的對象,究竟是陳平生,還是如今,和他重疊的我呢?
時間在黑暗中靜靜流逝,無法估算到底過去了多久。
在我感覺自己就要徹底失去意識的時候,那個男人似乎終于打累了,他站直身體,氣息不勻,不斷粗喘着,接着又不解氣般狠狠一腳踹到右腹上,我聽見自己牙關中洩出的一絲悶哼,又聽到一聲人體砸落在一堆瓶瓶罐罐中發出的稀裏嘩啦的聲音。
短暫的麻木過後,密密麻麻的疼痛如潮水般幾乎要侵蝕掉我的神志,連喘氣這樣輕微的動作都會帶來加倍的痛感,斷斷續續地吐着氣。手臂洩了力,再也無法維持舉起的姿勢,砸落到地面上,蜷縮的身體也脫了力,背脊靠上牆壁,又是一陣龇牙咧嘴,頭在脊柱的支撐下仰起,正好能看見那個男人維持着摔進那一堆酒瓶子裏的姿勢,已經微微打起了鼾。
接着,身上那難以忍受的疼痛如潮水般很快退去了,我還保持着靠牆休息的姿态,瞬間感到有些愕然,試着起身,行動暢通無阻。但痛感消失的喜悅沒能維持幾秒,我意識到不對,回過頭,果然見到“陳平生”依然靠坐在那裏。
蹲在少年瘦弱的身軀旁,聽着他微弱得幾乎快斷了的呼吸聲,我心中沒有什麽波瀾。只是透明的魂體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抱他,卻直接穿過了他單薄的身體,我漠然地收回手。低下頭看時卻突然發現,我的手指在不可抑制的打着顫。
臉頰上有濕潤的感覺滑過,我伸手去摸,摸到了滿手冰涼的淚水。眨了下眼,淚水卻愈發不受控制地從眼眶中湧出,順着臉頰滑落。
不想管這些,我伸出手,再度想要觸碰他的臉。
但是我清醒地知道,我無法在他們的世界留下任何痕跡,無力改變這裏發生的一切,無法對現世産生任何微末的影響,連觸碰,都做不到。
但在指尖透過陳平生皮膚的瞬間,未幹的淚水卻在他的眼角留下了水漬,失神間,有一滴淚珠,滴落在少年的身上。無聲地融進了布料,暈開,将他身上藏藍色的校服顏色染得更深。
我目不轉睛的看着這幾乎不可察的變化,半晌,慢慢起身,坐到陳平生身旁,手覆上他的,閉上眼,任由淚水從眼角滾落。我知道,魂體根本沒有眼淚一說,這些淚水,都是陳平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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